是了,苏夜是神裔,他的父亲自然也是!
冬凌与神曲相熟,冬凌来自不死城,是合理的。
虽然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死了,又为何重现于江南禁制的时空裂缝中,但其实他并没那么在意。
前世,他无父无母,从流落破庙的乞儿,到被白若一带回去,给了他一个家,他其实也搜寻过自己的身世,并没有结果,他是凭空出现的,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
这一世,不一样了,他有父母了。
虽然他的母亲对他百般虐待,从没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关怀过他,但在他七岁的那个夜里,苏司情用最狠戾的面容和最难听的语言,将他关在漆黑狭小的柜子里。
而后他看见她为了保护自己,永远睡在血泊之中,死前还不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他跟她姓,她死在一个夜里,他便单名一个“夜”字。
前世,也是如此,喂养他的乞丐死在冬夜的姑苏巷中,白若一捡到他时,才给他取名——苏夜。
父母到底是什么?
两辈子,他都没体验过拥有双亲是什么滋味。
苏司情悲痛欲绝,日日以泪洗面,她过的不好,在她腹中的苏夜自然也虚弱,睡的多,醒的少。
但苏司情没有打掉这个孩子,也没有回阳明山,她独居在无人知道的山野之中,钟毓秀偶尔带着补给来看她,他们聊的不多,无非是钟毓秀希望她不要在这里苦守了,回阳明山吧,每次,苏司情都婉言拒绝。
钟毓秀对苏司情的照顾,甚至比亲眷更多,能从行为和言语中看出,钟毓秀对苏司情的感情超越了朋友,却又克己守礼,从不逾越雷池。
直到有一日,苏司柔偷偷跟着自己丈夫,来到这个无人问津的小院,才惊觉真相,甚至脑补出自己丈夫与自己亲姐妹之间有私情。
大闹一场后,钟毓秀就再也没来过了。
苏司情一个人怀着孩子,独自守在寂寥的山野之中,她也尝试过拜托一些人搜寻冬凌的下落,却总也没有结果。
苏夜心中也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没什么好感。
抛妻弃子的薄情寡义之辈罢了。
但后来,他亲眼见证那一切后,不仅彻底对冬凌改观,甚至因这件事,原谅了那些年对他非打即骂的母亲。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夏日。
苏司情一个人在山中的小屋里生下了苏夜。
此刻的苏夜不过是魂灵依附在婴儿时期的自己身上,他并不能操控身体,只不过是通过这具幼小的身躯去见证当年的往事。
过往已成过往,不可能改变,他只是跨越时空的旁观者。
苏司情诞下苏夜的当日,就收到了消息,说是看见她描述的那个人出现了,并且距离这座小山不远。
——悯苍塔!
苏司情不知道错过这一次,是否再见就是遥遥无期,她刚诞下孩子,就带着襁褓中的小苏夜赶去了悯苍塔。
但她没来得及指着冬凌破口大骂,也没来得及倾倒苦水,看见那一幕后,险些当场疯掉。
悯苍塔前围聚了很多人,她被推搡着、拥挤着,拥到了前排。
一路上,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她着急地要命,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询去,却没看到她熟悉的那个人。
“悯苍塔的审判不会有错的,这么多年,从没冤案。”
“那人看着也不像是罪大恶极之人啊!他以前好像还救过挺多人的……”
“你懂什么?越是凶恶之人,越喜欢伪装地道貌岸然。”
“而且啊,他好像不是人类!”
“啊?不是人?那是什么?”
“听说是神裔……”
“神……神裔那不是保护人的吗?怎么会杀人呢?”
“只有人类,心中才会在意人,神裔又不是人,没人性的。”
苏司情听不进去那些话,可苏夜却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若他现在不是个婴儿,定会与那些人争论一番。
去你妈的神裔不是人,神裔何时害过人了?不都是你们乱说的?九州大陆上,只有神裔被迫害的份,杀之、啖之,哪一件干的人事?
不容他思虑多少,苏司情抱着他,已经挤到了最前排,面前就是他曾被审判过的悯苍塔,二十多年前的悯苍塔同后来的也并无太大区别。
充斥神性的庄严与肃穆,台上却是鲜血淋漓,空气中甚至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异香。
倏尔,苏夜险些掉落在地,却又被颤抖着的胳膊抱地更紧。
他不解地看向苏司情,却见女人一张姣好的面容霎时失血,苍白如死灰,双目愣愣地看着台上。
苏夜心中忐忑,顺着目光看去。
悯苍塔上高立着如神祇一般的男人,他身披桑麻,像是在送葬,神色怜悯却又疏远,这个人苏夜知道,是塔主雪朗,他现在的模样与苏夜后来见到的并无二致,驻颜有术的代价,苏夜也猜到了,大约是神裔血。
只见他从宽大的衣袖中,不无恭敬地请出一瓶细颈的玉瓶。
苏夜一愣,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瓶中装的是噬魔圣水,他自己吃过那刑罚的苦头,因此格外敏感。
雪朗开口道:“这些神裔游走在人类的世界,不安分守己,反倒迫害人类,今日悯苍塔审讯之下,断出这些神裔已经入魔,今日,是非黑白,就由这噬魔圣水来断定。”
他这些话,看起来相当公允,并没有动用私刑。
雪朗缓步走去,那台上跪了一排人,乍一看去,除了容貌较人类而言更加精致外,这些神裔同人类并没什么区别。
苏夜上辈子入过魔,很清楚身上缠绕了魔息会是什么样子,他断定那些人没有一个入过魔。
那噬魔圣水只会对魔有反应,或许心思卑劣的人类也会被灼伤,可神裔血脉如此纯粹,定然不会真的被伤。
大约只是一场测试吧,至少悯苍塔并没有动用私刑,他们会有救的。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台上传来时,苏夜愣住了。
台上第一个跪在地上的神裔,嘶叫地太凄惨了,甚至有些人类都不忍心去看,那人被圣水腐蚀地浑身溃烂,渐渐不成人形,圣水源源不断淋在他身上,骨骼都被融了,很快,喊叫声就没了,地上也只剩下一滩污血。
空气中弥漫着神裔独有的血液异香。
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消失地什么都不剩,恐怖如斯!
苏夜又想起,自己被悯苍塔审判的那一日,噬魔圣水淋在肩头的滋味,生不如死,痛到恨生,若不是师尊赶来救了他,或许他便如同这人一般,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荡然无存。
苏夜会被圣水腐蚀,是因为他壳子里住了一个入魔的魂灵,刚刚的那个神裔,苏夜探查过,绝对半分魔息都没有,为何会……
他突然有了一个不详的猜测。
雪朗真的是一个公平的审判者吗?
显然不是!
那圣水是不是……做了手脚?
很快,第二个跪在原地的神裔惨遭同样的命运,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苏夜看到,周遭围观的群众,起先也觉得血腥难忍,甚至不敢去看,可好奇心驱使,加上心中自以为的正义感,他们渐渐地不止带着猩红的眼眶,目不斜视,甚至还在喝采,庆贺悯苍塔的公允,庆贺非其族类的隐患荡然消失。
有没有罪不重要,他们不会细究圣水有没有问题,圣水是用来掩饰他罪恶内心的武器。
他们可以说:“我们没有冤枉他们,他们是魔鬼,他们被圣水腐蚀了,若是冤枉的,根本不可能被腐蚀成那样。”
理直气壮!
雪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甚至在那些神裔被腐蚀完全后,露出怜悯的神色,摇着头,口中念着往生咒。
悯苍塔塔主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最公正无私的人,面对作恶多端的异类,还保持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为那些罪人超度。
苏夜只想作呕。
“将他也带上来吧。”雪朗神情落寞,带着惋惜。
紧接着,便听见锁链哐当拖曳地面的声音,敲击在石板砖块上,声音沉闷,身着素衣,鬓发凌乱,却依旧挺地笔直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脚踝和手腕都被重重困灵锁拴着,锁链太重,将他的腕踝磨出了深可见骨的血痕。
苏夜听见苏司情的惊呼,又被浪浪人声淹没。
感觉到一道目光扫来,苏夜瞧见那人是冬凌,他起初没认出来,是因为在时空裂缝中见到的冬凌潇洒恣意,同眼前的阶下囚完全不同。
冬凌一眼便瞧见苏司情,隔着攒动人头,隔着千重距离,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目光扫到苏夜,冬凌浑身一僵,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后的人恶狠狠地推搡他一把,脚下被拴了重若千钧的困灵锁,他险些跌倒,也就在这时,他错开了眸子,不敢去看那对母子。
这样的情况,很少有人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智。
冬凌在尽量控制,可苏司情不行,那一刻她说不上来是恨意更多,怨念更多,还是担忧更多,眸光复杂了片刻,竟想大喊出声,她想喊出冬凌的名字。
原本并不能控制婴儿身躯的苏夜,也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劲,才堪堪挥手,去拦她的嘴,可稚嫩的小手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冬凌……”
苏司情还是喊出了口,周围有几个人目光怪异地看着她,但不多,声音没传开,又被沸腾的人声淹没。
冬凌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垂下眼眸,咬着牙,始终没有回应苏司情。
“神裔冬凌,为护那些入魔的神裔,不惜残忍杀害修士一百零六人,波及无辜平民九人,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今判其受千刀万剐之刑。”雪朗高高在上,不无公正地陈述其罪。
冬凌的身份,不同于刚刚那些神裔,他曾被誉为冬凌仙尊,是九州大陆上名号响亮,且斩杀了无数妖魔的正义之士,多少会有人替他维护。
便见人群中,有修士试图求情,“冬凌仙尊或许是被那些入魔的神裔蛊惑了,这些年,仙尊斩妖除魔,救了无数平民,本性良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杀人呢?”
有人反驳道:“谁说仙尊就不会杀人了?说不定也入魔了。”
那维护冬凌的修士咬牙切齿道:“你若如此笃定,就该以圣水验证真假,仙尊若是入魔,定会被查出,若是没有,圣水肯定没反应。”
“……”苏夜有些无语,他一下子分不清,这个修士究竟是友军,还是来给冬凌的污名添一把柴的。
圣水早就被调包了,若真用圣水验,那才有理说不清呢。
很快,那修士的维护声,就被七嘴八舌的反对淹没。
但也有人道:“千刀万剐太残忍了,要不……送他去灌愁海吧。”
是啊,灌愁海在常人眼中,入者只死无生,可对于冬凌而言,绝对是生机,没有人知道灌愁海对神裔一点作用都没有,非但不会腐蚀神裔,还能送冬凌直接回家。
但料想二十年后,冬凌并没有回不死城,苏夜就知道,雪朗没同意。
二十多年后,白若一带着苏夜去灌愁海的时候,雪朗并没有异样,看来雪朗并不知道灌愁海与神裔之间的秘密。
所以……究竟是谁站在雪朗身后,让他否决了这个建议?
那个人,绝对是知道一切的人。
他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又在下怎样大的一盘棋,或许,他们都不知不觉成为这一盘棋上的走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