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舍的半边门帘被顶开,一个毛驴的脑袋挤了进来。
圆溜溜的驴瞳四下扫了扫,待它瞧见秦川后,眸子登时一亮,摇头晃脑的同时,还呃啊——呃啊——叫了起来。
刚才听着外面的动静,秦川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此刻与老熟人再度重逢,他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怎么样?副使!”
赵有为挑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得意道:“能骑,好养活,抓上把草再喂点豆渣,跑遍长安都不在话下!”
吼哈——吼哈——
毛驴知道是在夸自己,也跟着附和了两声。
秦川在它和白马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心里寻思,要不这回就豁出去一把?
但这马吃得也太……
“副使,您可别小瞧了这驴!”
赵有为见他一脸纠结,拍了拍驴背道:“此驴产自关中上宜,经由太仆寺普润监优选至兵部,后又被驾部司发往北庭,自那时起便随盖都护破突骑施,从张郡公剿抚契丹,与崔节帅踏平海西,伴章仇长史复收安戎。”
“从军十几年任劳任怨,驮载了无数粮草辎重,助我大唐攻伐四方,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嗷呜——嗷呜——
毛驴听到身旁有人历数自己的过往,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竟是扬起脖子长嚎不止。
我的天!
秦川不可思议地望向赵有为,双手忍不住拍了两下。
此人口才之了得,他早就有所领教,但听完刚才那一大段话,还是再一次被震撼到了。
睁眼说瞎话的他见过不少,可扯淡扯得如此有理有据的,却是前生今世,唯此一人!
若是再不揭穿他的话,秦川感觉都对不起自己的智商。
“这是什么?”
毛驴身上的毡布被掀开一角,露出屁股上印的几个大字:崇外丙四车坊。
秦川笑眯眯地望着他,心说看你这回怎么圆!
可谁知赵有为却是面色不改,从容走到驴的另一侧,将毡布全扯下后,朝他努了努嘴。
秦川满腹狐疑绕了过去,眯眼一看,立时整个人呆住了。
就见毛驴身上印着数行小字,虽已年过久远,略显斑驳,但还是可以认出上面写的内容。
“开元二十四,北庭拔换城;”
“开元二十五,幽州捺禄山;”
“开元二十六,河西青海西;”
“开元二十八,剑南安戎城;”
“天宝元年……”
秦川自右至左,一路读来,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特么……这特么上面印着的,俨然就是大唐无敌于天下的煌煌战功啊!
他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只见赵有为微微颔首道:“天宝三载,此驴荣归厩牧署,后被分至金吾卫,自此便在衙署经管的车坊安度余生,其口粮病医,皆由兵部调拨,比照京官九品待遇发放。”
“赵某说起话来虽偶有夸张,但却从未唬过人!”
说完他拂了拂驴背,看向秦川笑了笑:“副使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赫赫军功摆在这,我哪敢有什么意下?
秦川捋了捋驴耳朵,轻拍两下道:“就是它了!”
“不再看看了?”
赵有为怕他一会儿再变卦,赶紧提醒了一句:“相比马来说,驴确实慢了点。”
慢?
秦川心说那是你没看见它在春明门街狂奔的那一幕!
驴本身耐力就强,还不容易生病,吃得不挑,肉也很好……唯一的短板再弥补上,正适合自己这种怕麻烦的人。
“不看了,能得此驴为坐骑,属实是秦某高攀了,人家以前驮的是啥啊?对不!”
还没等赵有为开口,毛驴先叫了起来。
恩啊——恩啊——
待两人一驴行至衙署外,秦川回身拱手谢道:“此番有劳长史了,折腾了你将近一上午。”
赵有为刚准备客套客套,却见衙内匆匆跑出一小吏,直奔自己身旁附耳说了两句便又折了回去。
他略作沉吟,叉手拜向秦川:“现今左衙无主,正是副使建功之时,临别之际赵某想多句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川望着小吏的背影有些出神,听到这话连忙伸手一请:“但说无妨!”
赵有为放下手,望向春明门街悠悠道:“如今朝堂党争愈烈,连带着长安城也是一片波谲云诡,副使身居要职,牵一发而动全身,切要慎言慎行,多加防范!”
说到这,他转头拍了拍秦川肩膀,话锋一转:“但副使行事,亦无须畏首畏尾,即便是捅出天大的窟窿……”
赵有为往衙内一指,接道:“也自有人担!”
秦川虽然还没参透话里的言外之意,但斟词酌句所蕴含的那份关切,却是领会到了。
这小吏,多半是郑汐派过来的!
思及至此,他敛容正色先是冲赵有为叉了下手,接着又朝衙署的方向深深一拜。
“告辞!”
“小心!”
出了永兴坊,秦川见街面上人山人海,若是走大道,怕是下午都回不去,遂骑着驴一头扎进了小巷,七拐八绕回了延康坊。
可就算他抄了一条近道,还是到了正午时分才进了商会的大门。
秦川上到二楼,顿了一顿,想到老葛他们此时可能还在县衙排着队,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客舍。
简单洗漱了下,他往床上一扑,很快就睡了过去。
呼——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动静,秦川最开始还以为是暮鼓,他迷迷糊糊动了下眼皮,往被子里缩了缩,心想才酉时而已,不着急!
可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暮鼓不是这个节奏啊!
“吃饭啦!芝麻蒸饼肉馄饨,薄切驼峰醴鱼臆,冷胡突鲙烤嫩羊……”
老葛的声音?
秦川把被子推开,吃力地睁开眼,见屋子里漆黑一片,登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几点了?
他朝亮着微光的小黄点瞧了过去,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刻度。
糟了!
今晚可是自己头回上差!卢澍还在开远门等着呢!
秦川心里一惊,赶紧跳下床,拎起官袍冲了出去,一把拽开房门急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老葛压根没想到自己能把这小子叫醒,正靠在门上念念有词,此时房门骤开,竟是差点栽了进去。
“你……你不用这么着急!”
老葛见他慌里慌张往身上套着圆袍,有些心虚解释道:“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没有,若是想对付一口,现在也就能煮个面。”
“什么时辰了?”秦川哪还顾得上吃,又问了他一遍。
“戌……戌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