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
还下着细雪的天气,连扑出的鼻息都是乳白色的。
司谣却站在落雪的冰凉草地里,表情空白地盯住面前这人好几秒。
没多久,全身噌地一下烧成了一团炸虾球。
“——不不用了。”
她憋字,“我不需要暖,暖……我,我一点都不冷。”
简言辞看她,含笑接了话:“这边晚上会很冷。”
他的模样,就像个在提什么专业建议的好心学长,又问,“不再考虑一下吗?”
“……”
司谣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僵硬塞在口袋里好一会儿,坚决摇摇头:“不。”
“为什么?”
“因因为……”
无所适从了好半晌,她盯着简言辞,倏然顿了顿。
面前,男人悠悠含着点儿笑,看起来散漫又随意。
就显得她格外的——像个没经历过这种事的,小学生。
“……因为,”忽然地,司谣幽幽开口,“我感觉,你会问我收钱。”
简言辞顿了一顿,好笑问:“收什么钱?”
“你这样,就就很像,提,提供那种服务的——”司谣梗着往后挪了一步,字正腔圆地说,“牛。
郎。”
“……”
寂静。
隔了片刻,简言辞走近了点。
“小同学,你还见过牛郎?”
司谣硬着头皮,小声憋出一句:“现在见到了。”
“怎么还骂人?”
她见简言辞弯了弯眼,没生气,反而语调慢慢地说,“牛郎不会像我一样给你暖帐篷,牛郎只会——”他笑,“暖被窝。”
“……”
小同学的脸颊通红成了一片,羞愤瞅着他,半天没吭出一个字。
简言辞看了会儿,伸手把她的围巾稍稍往下拨了拨:“这样不闷吗?”
司谣恨不能埋窒息在围巾里。
脑海中止不住想象出了,这人暖被窝的那个画面。
“想什么呢。”
顿了一顿,简言辞接了话,“今天晚上是你一个人睡。
里面给你收拾好了,去看一下合不合适。”
司谣愣了一愣:“啊?”
“我去别的帐篷里睡,不会打扰你。”
简言辞笑意明净,“进去看看。
看完了就过来烧烤。”
帐篷搭着双层的帐子,严实挡住了风。
里面的空间还算宽敞,收拾得很干净。
司谣刚猫着身子钻进去,发现垫子上只铺了一个睡袋。
旁边搁了一个还没点的汽灯。
睡袋边上压着几片什么东西,她摸出来,是一沓暖宝宝。
明明本来就是她一个人睡。
那他还说什么,暖不暖帐篷的话……乱!勾!引!人!
司谣蹲在睡袋旁边,感觉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
莫名地,就想到了很久以前。
十六岁的初夏,那一段时间,她经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其中有个梦。
是很深的夜。
她睁眼的时候,简言辞这么出现在了她的床边。
可能因为那天她考砸了,所以就连做梦的时候,都烦闷到了极点。
一下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哭。
一抽一噎地说:
——“我考,考差了。”
——“可可能,考不上清大了。”
——“我去不了延清了。”
在断断续续的哭咽中,梦里的简言辞低下了身,在床边将她抱进了怀里。
带着平时那种耐心的语调,询问:“为什么一定要考来延清?”
然后,司谣听见十六岁的自己边哭边说:
——“因为我,我想一直叫你学长。”
——“我想要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以及。
——“我想要一直见到你。”
……
虽然梦里的那个拥抱的场景,没有变成真的。
但是曾经想见到的那个人,现在竟然成为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而只有在梦里,才敢更咽着对他重复了无数遍的“你等等我”。
现在,奇迹般的——
也等来了回应。
时间还早。
傍晚的湖边,小雪已经停了。
陆陆续续的,又有几辆车子开到了水库这边。
可能都是来露营跨年的人,在远处也搭起了帐篷,不时传来谈笑声。
周常烨几个人已经搭起了烧烤架,正往底下放木炭。
司谣过去,和沈敏一起去车里拿食材。
一路上,沈敏亲热和她闲聊了会儿。
“上次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是清大的?”
司谣点点头:“嗯。”
“那你和简言辞是大学同学了。
我跟他念过同一个小学,那我和你四舍五入也算半个同学了。”
沈敏调侃了句,“对了,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司谣脚步慢了一下:“不,不是……还没有。”
“没有?
我还以为……”
沈敏有点惊讶,也没再多问。
两人打开车后备箱,先提了两袋蔬菜和水果出来。
司谣瞅了眼远处的几个人,还是忍不住问:“那他以前……谈过恋爱吗?”
沈敏关上后备箱:“简言辞吗?
我也不清楚。”
司谣抱着袋子,“哦”了句。
“我们四个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都住得挺近的,”沈敏回忆说,“后来是……我们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吧?
侯阿姨要去——就是他妈妈,要去槐城工作很长一段时间,简叔又不在国内,简言辞就跟过去念书了。”
司谣默默听着。
“然后他就一直待那儿了。
后面侯阿姨回来了,他也没跟回来。”
沈敏解释说,“周常烨是高中去跟他一起读了,所以他们两个联系得多,我跟简言辞一直没什么联系。”
“后来——可能就只有初中联系过几次,那时候他在休学嘛,比较空。”
司谣顿住脚步,有点茫然:“休学?”
“嗯,休学了一年。”
沈敏也不太记得了,“是在养伤,应该很严重。
不过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好了。”
一瞬间,司谣想起了以前去简言辞家打游戏时,意外撞见的那一幕。
——当时他在卧室里睡觉,衣服不小心被风吹起来了。
她记得……他上半身的前面,好像有一道很明显的疤。
正聊着天,司谣出神抬头,一愣。
瞅见简言辞过来了。
走近了,他随手拎过了司谣怀里的袋子:“给我吧。”
沈敏笑着打了声招呼,走开了。
两人就不紧不慢地往那边走。
司谣抬头瞄了眼旁边的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没有……”话到嘴边,司谣揉了揉脑袋,“我,我是在想,我以前没有烧烤过,可能要学一下。”
旁边,简言辞看了她一眼:“我教你。”
司谣点点头,顺着想了想:“我觉得,应该不难学。”
“是不难。”
她听简言辞接了话,“你坐在旁边就够了。”
“啊、啊?”
简言辞:“等下我会帮你烤。
想吃什么?”
她下意识回:“不……”
话还没说完,谁料旁边简言辞偏过了头,又询问:“不想只是帮你烤?”
司谣一顿。
“那怎么办。”
“是还需要我——”她见这人的一双桃花眼悠悠弯出点儿笑,问她,“再喂你一下吗?”
“……”
喂食提议遭到了司谣面红耳赤的拒绝。
一整个晚上,她尝试着自己烤了好几串。
可能是对火候不熟悉,每次不是有点焦就是不太入味。
接过了旁边简言辞烤完递来的盘子,司谣团坐在那,咬下一串鱿鱼。
鼓着脸颊嚼巴嚼巴,最后丧气得出个结论。
……还是他烤的比较好吃。
司谣放弃了挣扎,就在边上听他们闲聊,窝成了一只等待被投喂的仓鼠。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时间快过九点。
烧烤完,一群人在空地上升起了篝火,又去车里拎来了酒和零食。
打算一起等零点跨年。
撑到了九点半,司谣困到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抱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
前两天都没怎么睡觉,今天她没能熬过零点,就早早爬进了帐篷。
半梦半醒间,好像是快到了零点,帐篷外有人在齐齐倒数。
没过多久,响起了一阵放烟花的声音。
司谣在睡袋里困顿翻了个滚,想出去看看。
艰难爬起到一半,又缓慢躺平了回去。
再一次醒来,外面很安静。
她睡醒了。
戳开手机看了眼,凌晨三点四十分。
司谣想去上个厕所。
外边已经黑黢黢成了一片,很安静,只有一个个帐篷散落着。
她开着手机的打光,绕过某个帐篷的时候,隐约还听到了呼噜声。
都睡着了。
走了几分钟的路,司谣终于找见了湖边的小木屋。
旁边的树上拉着一个大灯,开着,光线黯淡。
她忽然顿了顿。
——湖边有人。
朦胧的光影中。
男人侧对着她,身上套了件黑色的大衣,身形颀长。
很熟悉。
他稍稍低下头,咬了烟,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面前笼着。
随后,指间微亮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侧脸。
没有什么表情。
乳白色的雾气缭绕过了他的眉眼,可能是烟,也可能是鼻息。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简言辞看起来冷得出奇。
也格外的……孤单。
司谣在脑海里刚一冒出了这个词,就愣了一愣。
刚靠近,男人察觉到声音,无声侧过了脸。
那一瞬间,瞥来的视线很怵人。
漠然,又带了点说不出的冷淡戾气。
司谣倏然一停,好半晌,呵出一口白气:“……学,学长,你还没睡吗?”
“嗯。”
简言辞见到是她,顿了一顿,掐了烟,恢复了散淡的模样:“怎么醒了?”
“我,我起来上厕所。”
司谣关了手机的灯,一步一挪过去,“你不回去睡觉吗?”
简言辞又“嗯”了一声:“刚才做了个梦,睡不着。”
她想到他刚才的表情:“你是做噩梦了吗?”
简言辞敛下了眼看她,片刻,刚才因为回忆而产生的那点阴翳情绪,逐渐消散了。
他略一弯唇:“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梦……”司谣困惑懵了下,“你梦到什么了?”
安静了会儿。
简言辞视线落到她的身上,忽然问:“不穿外套就跑出来,不冷吗?”
司谣也跟着埋下脑袋瞅了下自己的毛衣,吸了吸鼻子,老实回:“有一点冷,我上个厕所就回去了,你也……”
“再过来点。”
“啊?”
她刚抬头到一半,就见地上简言辞的步伐走近了。
面前有一道阴影挨近。
下一刻,周身一暖。
被男人带进了大衣里。
司谣就这么被罩着大衣抱住,额头呆呆抵着简言辞的一边肩膀,怀里还抓着手机。
整个人都僵滞着杵在了那。
还没来得及有反应。
脑袋顶上,她听简言辞出声:“我梦到了——”
司谣一顿。
“发生了一场地震。”
简言辞的语气很淡,慢慢地,“我就在这场地震里,没有人找到,也没人记起来。”
“然,然后呢?”
“还梦到,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的气息散漫地轻着,“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司谣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天,从怀抱里讷讷闷出一句:“怎怎么可能。”
“有,有那么多人认识你,”她想也不想,“如果你不见了,肯定会有人来找你。”
又是短暂的静默。
简言辞模样平淡,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天。
侯敏岚赶到病房的时候,身边还跟着那个男人。
她没有料到他醒着,在病床前让男人先回家照顾女儿。
照顾——她和男人的女儿。
原来以为和家人的国外旅行,在意外出了事故的同时,还发现了侯敏岚的秘密。
也许并不是秘密。
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了鼓里这么多年。
一段门当户对、貌合神离的婚姻。
女人早就在国外有了家庭。
而男人的身边也从来没有少过人,所以并不在意。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表面的关系。
而共同的儿子,成了这段关系的产物。
成为了,最可有可无的那个人。
那个产物才发现。
自己被要求着维持了这么久的完美,就像这个家的假象一样,经不起一点求证。
他没有了家。
“……反反正。”
在抱得有点不知所措,怀里的少女通红着脖颈,调整着转了下脑袋。
在一片幽暗的光影里。
简言辞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如果你不在了……”顿了顿,司谣认真地说,“我一定会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