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齐修本来是一时兴起逗弄她,想让她放松点,不过见好就收,时间也不早了,不再逗她,自觉离开,确认她把房门关上后,才回到车里躺着。
是硬挺着。
车内空间又不大,他四肢伸展不开,在车里转辗反侧,鼻息间隐隐还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味。
夜色浓墨,世界一层静静的白挂在夜空上。
陆齐修眯了十几分钟,脑子无比清醒,也不知道她睡下没。
周遭静悄悄的黑,越是安静,他越是清醒。
沈菀在房间里躺在木床上,心里不断给自己做建设,要是明天真见到楚桦了,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这么多年没见面,能不能认出她来。
女大十八变,她长得跟楚桦不太像,更像父亲沈家杨。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沈菀六点不到就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外都亮了,揉了揉揉眼睛起身走了出去。
当地人起的早,早早吃完饭就到地里干活去了。
沈菀出去的时候看到阿格里正在灶台前烧火煮东西,因为语言不通,陆齐修也不在边上翻译,沈菀很难和她沟通。
阿格里热情用手比划问她饿不饿,又端来一碗稀粥给她,冒着热气儿。
沈菀接过说谢谢,阿格里似乎听懂了,笑了笑。
陆齐修这时候推门进来,他似乎刚醒,眼睛有明显的血丝,昨晚睡不好的样子。
沈菀捧着粥递给他,说:“阿格里煮的粥,我……”
“你吃吧,昨晚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吃点米粥垫垫胃。”
沈菀从头到尾都听不懂,便在边上安静吃粥,小口小口的。
动作斯文,不像陆齐修三下两除二就干掉了一碗粥,比她还快吃完。
“还吃吗?”
沈菀摇头,捧着空碗不知道怎么处理。
陆齐修拿过她手里的碗,走出屋子,在屋子门口的水井边上洗碗。
回到屋子,陆齐修说:“阿格里父母都不在家,她要照顾家里的猪和牛,一大早起来就要忙。弟弟妹妹在镇上学,她算半个家长。”
沈菀坐在小木凳上,手抱在膝盖上,问:“她多大了?不上学吗?”
陆齐修:“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上学,她把机会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她是姐姐。”
沈菀咬唇,低头,不再问。
陆齐修摸她的脑袋,“走吧,我带你转转。”
沈菀没躲开。
这里是西北,越往北面越是贫瘠,比桉木挫还要贫瘠。
当地人住的房子是木头的,家家户户挨的紧,转了一圈下来,沈菀发现都是一些苍老的面孔,要么就是年幼的孩子,没有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年轻人。
不过也是,年轻人不会留在家乡,要出去工作,所以在家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所以当他们两个出现在当地,还是比较扎眼的。
他对当地环境还算熟悉,走着走着,沈菀问他:“你去过多少个地方?”
“很多,记不清了。”
“都去运输物资?”
陆齐修舔了下嘴唇,“不是,拍纪录片。”
“你还拍纪录片?”沈菀微微吃惊。
“嗯,当时有朋友缺个摄影叫我过去帮忙,是做一个纪录片,也是在藏区,拍到最后没钱了,拍不下去了,就把团队解散了。”
藏区、纪录片,这两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就知道有多难了。
如果不是公家拍摄,普通做纪录片的的确很难。
沈菀说:“那你还想拍吗?”
“不想。”
沈菀不问了,他把天聊死了。
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了十几分钟,陆齐修喊她:“沈菀。”
沈菀抬头看他,两个人都停了下来,站在山间小路上,周围是房子,远处是层叠的山脉。
今天天气不好,阴云笼罩,天空都是灰色的。
沈菀抬头看他。
“我打听过了,楚教授从桉木挫离开之后就住在这,但是最近她不在家。”
沈菀顿了顿,双腿仿佛灌了铅,走不动。
半坡上有一栋房子,房子门前没有人,陆齐修指了指那栋房子,说:“楚教授就住在那,要不要进去看你自己。”
沈菀抿唇,脸色有些煞白,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说:“你什么时候打听到的?”
“你起来之前,当地人起的早,我到处看了一下顺便打听了一下情况。楚教授不是本地人,外地来来到这里,对当地人来说不是秘密,要打听也很容易。”
她说:“我不进去。”
“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不就想见见她?”
她突然没了勇气,眼睑泛红,仰起头看他:“可我后悔了。”
直白坦率承认后悔,她想临阵脱逃了。
陆齐修低头俯视她,“来的时候就提醒过你,害怕也晚了。”
沈菀低头,犟着。
突然他们伸手传来一道女孩的声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一点口音。
“你们是?”
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年纪,站在门口,皮肤虽然黑,五官还算好看,扎了两根麻花辫。
沈菀看了她一眼,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似的,小脸蛋白的跟纸一样。
唇都没了血色,她的变化太明显,陆齐修一眼看出。
陆齐修看了女孩长相后,也明白了沈菀的情绪。
……
屋子一股淡淡的熏肉味道,那女孩端来茶几招待他们俩个从城里来的客人,她倒茶姿势娴熟,不怕陌生人,还能和陆齐修聊起来。
陆齐修问她多大了,读几年级,妈妈呢,小女孩都回答了。
“我八岁,妈妈和爸爸出门了,家里就我和爷爷在,我上初中。”
女孩倒了茶,放在他们俩个前面。
沈菀没接过,倒是说了一声:“谢谢。”
女孩算是见过世面的,侃侃而谈,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陆齐修不动声色打量屋里环境,整间房一目了然,简易却还算干净,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墙壁的一家三口合照上,其中抱着孩子的女人是眼前的小姑娘,男人没什么可说的,普通温厚的长相。
女孩和楚桦长得很像,就是黑了一点,并不丑。
沈菀也看到了,所以更不是滋味了。
陆齐修看出沈菀此时的状态是不能和楚桦见面的,所以没坐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了。
小姑娘说:“你们是哪里人啊?来这里是义工吗?”
“对,来这里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妈妈,我是你妈妈以前的学生。”
“那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姓陆。”
沈菀刚要跨出门,小姑娘叫住她:“姐姐,那你呢?”
一时没回答,过了一分钟,沈菀才说:“我姓沈。”
陆齐修在边上问,“那你呢?”
“我叫程程。”
……
离开后,两个人回去阿格里家路上都没说话,主要是沈菀心绪不宁,她一路都低着头,周遭气压往下沉。
下过雨的山路有些泥泞,她脚上都沾到了泥巴,她浑然不觉。
陆齐修从后面准确无误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过来,摸着她的头发,说:“干嘛呢,一句话都不说。”
她没敢抬头,怕被看到自己狼狈的样。
于是只给他露脑袋瓜看。
陆齐修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柔声安抚:“你有多久没见到楚教授了?”
“……”她不说。
陆齐修也不急,岔开话题,说:“回去吧,不过你要看路,抬起头来。”
沈菀嗯了一声。
陆齐修一路握住她的手,她也没躲,也没挣扎,更没说什么。
回到阿格里的家里,阿格里在看书,虽然没了上学的机会,但是一有时间她就拿弟弟妹妹带回家的书看,不认识的字就等弟弟妹妹回家里来问。
沈菀看到阿格里,有些小心酸,想和她聊天,但是语言不通,于是拽来了陆齐修,问他:“你帮我问问阿格里,要是有机会让她上学,她愿不愿意上?”
陆齐修原话转述,又盯着沈菀看,问:“你是想资助她?”
“要是没看到我哦可以不知道,看到了,不能当做没看到。她还小,应该在学校里念书,不是在家里。”
陆齐修皱眉:“沈菀,你确定?“
她说:“嗯。”
资助几个孩子上学的花销并不多,她也不缺这点钱。
能帮一个是一个,至于这些孩子未来如何,她只能做到问心无愧。
阿格里知道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回到学校,却没有多开心,而是对陆齐修说:“叔叔,我走了,没人照顾家里的牲畜,没有人做家务,弟弟妹妹回到家里没有热饭热菜吃,我不能走。”
陆齐修也知道这个普遍存在的问题,阿格里还说,“谢谢你叔叔,但是我现在就很好,我想认字,等弟弟妹妹在学校学会了回来教我,这也是一样的。”
等陆齐修把阿格里原话告诉沈菀之后,她站在原地,眉头皱了下,声音一度哽咽。
“弟弟妹妹都可以上学,她也可以,她才多大,不能任性一点吗?”
如果当初父母离婚的时候,她任性一点胡闹一点,撒泼打滚就是不让他们离婚,那么也不会有今天。
陆齐修看不下去了,拽着她的手往屋檐后走去。
屋檐后,没有人,阿格里家的房子后面就是山,和房子之间有一块小空地,是拿来放置杂物的。
沈菀说:“并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她不爱我,十年来都不联系我,她和我爸离婚那会,我和阿格里差不多,我当时只顾自己感受,身边同学嘲笑我没有妈了,我不敢哭不敢闹,怕她再也不要我了,然而事实上她也的确不要我。”
她眼里全是水,晶莹透亮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伤心。
“她不爱我,又生了一个女儿,叫程程,你知道程程是什么意思吗?她说橙色是她的幸运颜色,刚才那小女孩说她叫程程。所以我才是那个不被爱的人,也许她一直都不爱我。”
沈菀彻底伤了心,总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挽回和原谅。
可是沈家杨再娶,楚桦也再嫁,她的家再也没了。
楚桦有了另一个疼爱的女儿,所以取名叫程程,而她是不被爱的那个,注定被遗弃和遗忘的那个。
所以十年来楚桦从来不联系她。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陆齐修不是没见过女人掉眼泪,各种各样的都有,可就是没见过沈菀这么伤心。
眼睛、鼻子、嘴唇,都是红的。
她越哭越止不住。
像没妈疼的野草。
都还没见到楚桦本人,只是见到她的女儿,沈菀的心理防线就被击溃了。
她也不坚强,脆弱的不行。
陆齐修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入眼是一双蔓延水珠子的眼睛,他低头亲了上去,吻住她的眼泪,一边低声说:“别哭了好不好。”
沈菀掉眼泪没声音的,泪水不要钱往外淌,一边反应过来,一边推了推他。
可那力气跟蚂蚁似的,压根撼动不了他。
陆齐修不知道怎么哄了,他没经验哄女人,只能不断说:“不哭了好不好?要是让阿格里看到估计认为我欺负你了。”
“……”
“菀菀。”
“……”她换口气,抬眸紧紧盯着他看,眼神有怨念有委屈,仿佛他也欺负她。
“那你哭吧。”
陆齐修干脆搂着她,胳膊勒在她后腰,这时候也没特别感觉,就想她不哭,别伤心。
等她发泄完。
陆齐修放开她,把她抵在墙壁上,问:“哭够了,接下来呢,还去不去见她?”
他连楚教授三个字都不敢提了。
沈菀委屈,眼睛水亮水亮的,声音小小的,鼻音很重,说:“我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她渴望楚桦对她的爱,这么多年,一直渴望。
可她越是渴求某物,则越是得不到。
陆齐修拿开她颊边头发,“这么大老远来了,不见一面多可惜,见见吧,省得你惦记。”
沈菀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哭完后,冷静了几分,想起来刚才他占便宜的事,拧眉说:“陆齐修,你刚才又耍流氓。”
刚哭过的声音软软的,鼻音重重的,陆齐修听的心坎都软了,说:“流氓就是用来耍的,不然要它干嘛。”
沈菀瞪他。
陆齐修:“今晚再留一晚上,明天再走,成不?”
她想了想,点头。
“这样会不会打扰到阿格里?”
“你也知道。”
“那我回去资助她弟弟妹妹读书好了,她弟弟妹妹上几年纪了?”
“……”
陆齐修突然盯着她看,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珠,一时半会沉默着。
沈菀窘迫推了推他,说:“你走开。”
“沈菀,以后别哭了,要哭也只能在我面前哭。”
沈菀也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那次赵毅把她绑住,用她威胁他,他明明有机会不管的,却还是义无反顾留下来用自己换她离开。而且还跪下,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已经在摇摆不停了。
陆齐修趁火打劫,继续蛊惑:“沈菀,我没这么哄过女人,我对你的意思一直很明显。”
沈菀已经拒绝过他一次了。
沈菀最后说:“我不确定。”
“那你再想想。”
……
晚上,阿格里的亲戚来家里看她,正好遇到她家里来了人,于是坐下一起聊天。
本地人夜间娱乐活动什么都没有,有时间就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没几家有电视机的。
说着说着就聊到了程程一家,这两个字方言和普通话很相似,沈菀一下子就听到了。
沈菀在屋子用热水擦身体,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穿原来的,房门关着,但是隔音不好。
陆齐修就在客厅坐着,和他们聊着天。
那两个字之后他们没有再提,沈菀也听不懂了。
没多久阿格里的大伯也来家里,他认得陆齐修,给陆齐修一根卷烟,问他最近情况,说着又叹气,说今年收益不好,前段时间持续干旱,后面下雨又是暴雨,把庄稼都淹了,家家户户都过的不好。
……
没多久人都走了。
屋子安静下来。
阿格里说:“叔叔,你别把我大伯的话放心里,他不是问你要捐赠。”
陆齐修:“我知道,不过今年大家日子的确不好过。”
阿格里有些难过,“我们这里的人其实都不坏,就是穷,穷怕了。”
陆齐修没搭腔,不能选择出身,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是这里的普遍现象。
不是努力就会有回报,但不努力,温饱都有问题。
……
沈菀擦完身体,感觉舒服多了,唯一难受的是不能换衣服,昨天来的匆忙,没想到要带衣服。
她在院子下站着,抬头是一轮弯月挂在天上,陆齐修也走出来,点燃了一根烟,慢慢抽着。
“刚才阿格里亲戚过来,说起了程家的事。”
“……”沈菀无声望着他。
“阿格里大伯说程程很争气,说她将来肯定能离开这,考上好大学。让阿格里督促她弟弟妹妹向程程学习,只有考上大学才有机会离开这座大山。”
贫瘠山区能出几个大学真的不容易,虽然很多人学习刻苦,可是因为各种原因很多都不能完成学业,更别说考大学了。
阿格里为了弟弟妹妹,只能把考大学的机会让出来,她为了家里奉献无怨无悔。
陆齐修摸她脑袋:“你都这么久没见过楚教授了,怎么就肯定她不爱你呢?父母都爱孩子,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沈菀:“……”
“明天去见一面,你要是不想见,我帮你去。”
沈菀侧过头,盯着某处看,“陆齐修。”
“嗯。”
沈菀:“你别管我的事。”
又长满刺了。
她有些不堪,自己的弱点被人看了去。
陆齐修却正儿八经说:“你不像是会低头的人,沈菀,有些事你必须得去面对。”
她跺跺脚,“我清楚。”
“那别哭了。”
沈菀嗯了一声,“我要是能忍住也就不会哭。”
“沈菀,你都拍过什么戏?”
“你不会上网找嘛?”
“山里没信号。”
沈菀要回房间,转身,说:“没拍过哭戏,下次可以试试。”
陆齐修轻笑一声。
月下,陆齐修抬头看,月光照进他的眼睛里,眼睛里有他念念不忘的女孩。
那女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哭的可伤心了,他心疼着,却不能阻止那女孩一边踉跄前行,一边重振旗鼓。
有些伤痛必须面对才能成长。
沈菀心里有座雪山,现在,雪山的白皑皑尖尖开始融化了。
隔天中午,沈菀做好了准备,她没让陆齐修跟着,自己去了程家一趟。
楚桦还不在。
沈菀站在程程跟前,留下一封信,告诉她:“如果你妈妈回来了,能帮我把信转交给她吗?”
程程大大方方说:“可以呀姐姐,对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沈菀说:“沈菀,这里写了。”
转交完信,沈菀没回头,一步步离开程家。
她等不到楚桦回来,这次注定见不到面,只能等待楚桦收到那封信,会不会联系她。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看楚桦的意思了。
……
陆齐修站在车边等她很久,即将离开,他和阿格里道过别,阿格里站在门前朝他们挥手。
上车后,沈菀摇下车窗对阿格里挥手道别。
回去路上,又是十个左右小时车程。
出了深山没多久,手机信号终于有了两格。
陆齐修接到阿柱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大概时间,又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沈菀看了会手机,没什么电了,不敢继续玩了,问出一直想问的:“陆齐修,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
陆齐修坦诚:“也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
“从见你第一面,就惦记上了。”
沈菀哦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就没下文。
这下换陆齐修坐不住了,说:“问了这个然后呢?你不想说点什么?”
沈菀托腮,望着车窗外,“没想说什么,喜欢过我的人不少,难道我都要说点什么?”
陆齐修舔着牙根笑,被逗乐了,“我不同,我是惦记你。”
车子四平八稳行驶着,音响播放那首唯一的粤语抒情歌。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沈菀不得不信命运,心里给自己一个时间,等她回去处理好和周若南的事情,就回来找他。
但她没有直接告诉陆齐修,让他等。
因为这个时间到底多久,她自己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