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漠野,皑皑白雪,天地间银妆笼罩,刺骨寒风凛冽肆虐。圆日挤出青灰色的云层,半隐半露,丝丝缕缕的桔色光芒点缀银河,迷离绚烂。
侍卫车夫、太监亲兵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披着棉氅,仍在烈风中瑟瑟发抖。健马在风雪中畏缩前行,边走打着响鼻,喷出沥沥白气,转瞬凝成冰雾。一行人马车驾艰难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庄严顿减,威仪尽失。
江雪穿着锦缎棉服,披着毛氅,偎在皮褥里,抱着手炉,仍觉浑身上下冷冰冰的,棉服皮衣好象冰丝麻布一般凉薄,仅存的精神也被冻得萎靡不堪。
“停车。”
厚重的车轮辗着冰辙缓慢停下,随侍的太监上前询问情况。江雪没说话,她扶着太监下了车,裹紧披风,戴上帽子,跺了跺脚,快步向前走去。
太监跟上来,说:“江河郡主,你要找沐大人吗?有事让奴才去传话就行。”
“我不找沐大人,只是想下车走走,车架继续前行,别耽误行程。”
“是,奴才扶你。”
江雪大步向前,摆了摆手,说:“不用,给我准备一匹马。”
积雪没膝,冰凌坚厚,厚底棉靴踩上去,吱吱作响。冷香和暖香见江雪下车,也下车跟上来,两人跑在雪地里,擦滑跌撞,险些摔倒。
“你们上车吧!不用跟着我。”
沐容基见江雪下车步行,忙迎上来询问。江雪摆手示意无事,继续向前走。她来到仪仗队最前面,远远看到一座青灰色的城池屹立于天地间,矮小的人群向着他们涌动而来。江雪手遮眉峰,眺望半晌,看了沐容基一眼,以示询问。
“前面是达州城,塞北最大的城池,东塞北总兵的驻营地也在达州。知府高桂玉是沐府的门生,他看到我接管东塞北兵马的邸报,又有沐氏江河郡主合亲驾临,一定会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前面的人群很可能就是他们。”
“终于到达州了,我们继续前行,争取早进城早休息。”
“好,到了达州,我安顿好家小,再护送郡主出境。”
沐容基冲亲兵卫队和仪仗队挥了挥手,跟众人讲明前路的情况。目的地将至,众人看到希望,一鼓作气,人马车辆行进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一路行进闲瑕无事,江雪看了许多有关塞北、漠北风土人情、地理状况、经济文化的书籍,对塞北、漠北有了初步的了解。
过了达州,再经过一座小城,就是南日皇朝的边境城池益州,大概还有五百里的路程。出了益州,再经过北梁的边境城池燕城,还有几百里才到北梁的都城梁都。行程顺利也要十天时间,若雪拥关塞,恐怕她要到等到春暖花开大婚了。
达州是塞北军政经济重地,繁华富庶不逊江东,南日皇朝和齐越及江东三岛国到漠北的货品全部通过达州中转,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燕家是塞北第一巨商,祖籍达州,家族全部生意的枢纽也在达州。江雪与燕南洵几番冲突,恩怨皆有,她想在塞北筹建慕容商会分支,达州是首选区域,难免与燕家交锋。此次漠北之行,她第一个要拜会的人就是燕南洵。
燕南洵自称是南宇沧的奴才,自南宇沧接管户部,燕家的生意大有如日中天之势。燕南洵有此机遇,想来也是她的成全,不知燕家会不会也认她为恩人。燕家是塞北的地头蛇,又有南宇沧做后台,她即使再强,也暂时压不倒燕家。
“江河郡主,奴才给你挑了一匹温驯的马。”
太监牵来一匹矮健年轻的牝马,周身枣红色,映衬冰雪洁白,异常显眼。她点了点头,接过马缰,沐容基见她要骑马,忙递给她一副护膝。
她整好衣服,套好护膝,纵身上马,指了指前面的城池,打马飞奔而去。沐容基派诸多护卫亲兵跟上,被也打发回去了。她想纵情奔跑,让心底蕴酿许久的豪化升腾,深化领略北境雄扩壮丽的风光,有人跟着就有拘束。
莲青色的毛氅随风飞舞,枣红色的坐骑扬蹄飞奔,急驰于苍茫天地之间,顿有豪气冲天。她想一直这样跑下去,身披朝阳,脚踏寒风,不会疲累、没有目的。直到生命枯竭苍老时,暮然回首,征程并非坦途,却是鲜花遍地、风景靓丽。
奔跑了一段路程,江雪看清前面涌动的人群都骑着马,只不过走得很慢。在这群人后面,又有一群人跟上来,前面的人群看到她,打马前行,加快了速度。
与人群的距离拉近,江雪勒住马缰休息,她体内血流加快,也不感觉不到冷了。走在前面的人群快马加鞭,冲她飞奔而来,溅起雪花簇,朵朵晶莹。
“沐九小姐,果然是你。”
江雪一怔,远在离京城几千里的塞北,居然有故人偶遇,她不由满心激动。前面的人群冲她挥了挥手,向一旁的枯草荒丘靠拢,给后面的人群让开通道。
她迎上去,距离几丈远时,她才看清喊她的人是归元,与归元并肩而行的人是燕南洵,他们身后跟着诸多侍卫随从。临行前夜,她去看南宇沧,还见到了归元。他们一路行来,没见有人马经过,归元却跑到了他们前面。
沐容基到东塞北任总兵,掌管边境十几万兵马,有赖于南成远的保举,是对沐家的嘉奖,更是牵制。南宇沧派归元跑来知会燕南洵,肯定另有指教。
“归护卫,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沧亲王让我给燕先生送来一封信,顺便让我交待燕先生关照看顾沐九小姐。若沐九小姐想在塞北和漠北做生意,也请燕先生多多帮扶。”
江雪心底涌起浓郁的暖意,她微微弯起嘴角,沉静一笑,说:“多谢。”
燕南洵勒马上前,满脸惊疑地打量江雪,说:“燕某在京城千味楼与沐九小姐有一面之缘,当时有沧亲王在场,燕某并未过多留心。近期听说许多传言,燕某不敢想像沐九小姐的风姿与智慧,更不知该怎么称呼了。”
“呵呵,燕先生客气了,以前的沐九小姐、现在的江河郡主是我,慕容玖也是我,去年与燕先生相识中州,屡次给燕先生指明前路的南公子也是我乔装而成。我多重身份,与燕先生不只一面之缘,还请燕先生见谅。”
燕南洵满脸黑线,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最初他到京城,通过达州知府高桂玉的引荐,想投到沐氏门下,在朝廷建起坚实的后台。刚到京城,关系到他荣辱生死的是非就接踵而来,险些要了他的小命,丧送一个燕氏家族。
在中州,沐家以他为刀杀死叶谦及腾龙国使者、嫁祸慕容玖。在千味楼,他与沐宸雷同谋想置慕容玖于死地。紧接着,他被南成远和北野枫陷害,被南公子所救,指引他投到南宇沧门下,他给南宇沧送去重礼,又恰是沐九小姐代收。
兜兜转转,他都没逃出这个小女子的手掌心,他在她眼里从始到终都是透明存在。现在想起,他不由心惊,如果慕容玖想要他的命,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丢。可现在他不但没丢了命,还找到了坚实的后盾,这都是慕容玖的恩赐。
燕南洵飞身下马,冲江雪躬身抱拳,说:“燕某谢过慕容公子,请公子受拜。”
江雪下马还礼,“燕先生不必客气,以后我要在塞北立足,还请燕先生扶持。”
“慕容公子请放心,燕某是知恩图报之人,何况沧亲王也有嘱托在先。”
归元见江雪与燕南洵相谈甚欢,很高兴,说:“二位前嫌尽释,在下使命完成,沧亲王也放心了,在下马上回京城向王爷复命,二位保重。”
江雪与归元互道平安而别,燕南洵更是恭敬嘱托。送走归元与随从,江雪看到高桂玉迎驾的车马赶来,忙跟燕南洵相约达州再见,匆忙赶回仪仗队中。
一行人马到达达州城,已是日暮时分。沐容基安排亲兵卫队和随侍及家眷先住进驿馆,明日收拾好总兵府,请江雪等人逗留休息几天,再护送他们出境。
二十余日舟车劳顿,身体终于能着陆了。江雪回绝高桂玉的宴请,简单洗漱之后,倒头便睡。她要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再做此次北地之行的计划。
第二天日头高照,她才睡醒,赖在床上不想起,早饭也在床上吃的。沐容基的家眷来请安,也是两个丫头代为打发的。直到北野榛兴冲冲来找她,沐容基也派人来禀报说高桂玉要在达州最大的酒楼宴请他们,她才勉为其难地起来。
江雪洗漱梳妆完毕,喊来北野榛询问他先行的收获。北野榛很兴奋,跟她介绍的达州诸多生意的情况,又把他自己的心得见解和盘托出。
“我不去做什么见鬼的王太子了,我要做生意,我要把齐越的货品倒来塞北和漠北,再把北地的马匹、皮毛等货品贩卖到齐越,肯定能赚大钱。”
“直接说你想做边贸生意不就行了,罗嗦。”
北野榛凑到江雪身边,碰了碰她的肩膀,说:“我想在塞北开千味楼,昨天看了一家酒楼,叫千味府,规模很大。被达州知府的内弟开的凤阳楼挤兑,一直亏损,做不下去了,我想盘下来,改成千味楼,你支持我吗?”
直接盘下一家酒楼,另立门面再开张可以省去很多环节,也要因此承担原来经营者惹来的诸多麻烦。达州知府是沐家保举才获此高位,肯定也会买她三分情面。慕容商会的生意怎么做,她还没具体计划,可以先帮北野榛一把。
“当然支持。”
“难得你支持,那你先借我十万两银子吧!”
北野榛此语出口,有如疾风吹过,江雪春意盎然的脸顿时迎来寒冬冰封。
“不行,什么酒楼需要投资这么多?”
“你刚才还说支持我呢,我就不应该信你的鬼话。”
江雪白了满脸沮丧的北野榛一眼,说:“你还是让北野枫来一趟,做生意你没经验。再说要不要在塞北开千味楼,你还要听北野枫的计划。”
“你想见北野枫就直说。”
北野榛沉着脸出去,江雪看着他的背影长叹几声。北野榛不懂经营,很容易上当,十万两银子盘一家酒楼,主人一定在蒙骗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北野榛与其被别人骗,不如她把骗他的“伟大任务”接过来,反正北野氏不缺银子。
“冷香,你去找北野榛,就说我同意借钱给他,等我赴宴回来再具体商量。你要缠着他,让他带你吃饭游玩,看着他,别让他跟人谈生意就行。”
“奴婢明白。”
高桂玉要在凤阳楼宴请他们,正是他内弟所开的酒楼,挤兑千味府的那一家。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详细了解情况,为“支持”北野榛做准备。江雪谴走沐容基派来接她赴宴的随从,她与暖香乔装改扮,步行至凤阳楼。
一路行来,感受达州城不逊于京城的繁华富盛,不同于江东水乡的细致富庶,江雪感慨颇深。慕容商会的生意如何在塞北立足,延伸至漠北,她脑子里已有初步模型。她们边走边打听千味府的情况,了解到很多,北野榛确实被骗了。
千味府在达州有两家酒楼,掌柜姓李,西塞北人士。两家酒楼规模不小,只是菜系简单,无法与凤阳楼竞争。高桂玉的内弟盘下凤阳楼之后,对千味府冲击更大,以至于千味府现在处于半停业状态,掌柜急于转手。
与高桂玉等人虚蛇应酬,这一餐饭江雪吃得并不尽兴。却从达州军政要员嘴里了解到许多千味府的隐秘,还见到凤阳楼的经营者楼掌柜。
吃完饭,沐容基同高桂玉等人去谈朝廷要事。她把楼掌柜叫来,了解了凤阳楼与千味府的竞争和冲突,直言她要盘下千味府,与凤阳楼菜系互补,重新开业。
楼掌柜有再硬的后台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何况江雪提出菜系互补,对凤阳楼冲击并不大。于是,他给江雪介绍了千味府李掌柜的情况,又提出许多指导性的意见。江雪收获很大,她决定与北野榛合作,打着北野氏的旗号在塞北开酒楼。
从凤阳楼出来,她先去巡视着慕容商会在塞北的几家店铺。店铺经营情况很一般,她详细了解了情况,并通知几家店铺的掌柜管事明天议事。
之后,她挑了几位精明的掌柜管事陪她一起去见千味府的李掌柜。她开门见山,以五万两银子的价格盘下达州城两家千味府,价格李掌柜必须严加保密。条件是李掌柜可以打着慕容商会的旗号到西塞北经营,慕容商会低价供货。
回到驿馆,北野榛和冷香正在房间等她,两人还给她买一堆好吃好玩的东西。
“我见到了千味府的李掌柜,都谈好了。你十万两银子盘下一家千味府太贵,我讨价还价半天,费了很多口舌,十五万两银子盘下了两家,省子五万两银子。你给北野枫写信,让他送银子送来,另外告诉他慕容商会同北野氏一起经营。”
“太好了,”北野榛从袖袋里掏出银票,全部塞给江雪,“这些银子全给你。”
江雪见北野榛这么相信她,良心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把两家酒楼才花五万两银子的事告诉他。想到北野枫的奸狡,她决定继续蒙骗,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反正银子也不需北野榛出,让他拿钱买开心也不错。
“我收你七万五千两,一家一半,剩余的银子你留着花用。等装饰门面、开业请人再用到钱,我会另外跟你细算。你给北野枫写信,顺便帮我带一封信给他。另外慕容商会和北野氏还要与一份契约,怎样投资、怎样分成都写进去。”
“好,我这就写。”
两人写好信,把契约复制了一份,同信一起交给樱花门,快马送到齐越给北野枫。之后,两人又商量了酒楼的装饰和菜系,以及开业的一系列问题。
不费吹灰之力就赚到两万五千两银子和两家酒楼的一半经营权,江雪在塞北初战告捷,兴奋得难以入睡。高兴之余,又难免为蒙骗了老实人自责和惭愧。
燕南洵派人送来请柬,约她闲瑕一聚,并派来两个土生土长的达州人,供她调配驱使。江雪回了请柬,她想把慕容商会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去见燕南洵。沐容基要安排达州的事务,还要安置家眷,送她出境的时间定到两天后。
这两天,她马不停蹄,跟李掌柜签定盘购千味府的契约,跟北野榛商量如何经营。她在达州城买下一座宅院,做为慕容商会在塞北的分支总部,跟掌柜管事确定经营目标,又让罗掌柜派有经验的掌柜管事来塞北支持帮助。
起程前一天,她去见了燕南洵,跟他一番详谈,了解到塞北和漠北的边贸情况,确定了慕容商会与燕家合作的货品,自是双方满意。
“燕先生,半年前之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让你关照家姐,不知可有消息?”
燕南洵深思片刻,说:“信我收到了,我还专门跑了一趟益州的马场,也见到了南宇涣和沐云岚。他们毕竟是朝廷的钦犯,我只能关照,却不能放了他们。几个月前,马场管事来信说南宇涣因逃跑被打死了,沐云岚也失踪了。”
“难怪这么长时间无音讯,原来是出了变故,京城也没收到消息。”
江雪重叹一声,南宇涣曾经身居高位,一朝败落,前程丧尽,难以承受心理落差。沐云岚从小养尊处优长大,被流放塞北,无法忍受边境苦寒。所谓失踪,不过是让亲人还对她的生命残存一线希望而已,至于境况如何,无法预测。
“都是朝廷流放的重犯,谁会在乎他们的生死。”
南宇涣身世揭露,已成丧家之犬,沐家是他外祖,不过是利益纠葛,根本没有亲情可言。沐云岚本身就是家族的棋子,南宇涣被流放,她也成了弃子。许姨娘思女心切,重病在床,除了生母,谁会在乎她的生与死呢?
江雪点头苦笑,想了想,差开话题,问:“燕先生,你与梁原默有过往来吗?”
“燕家和梁家常有生意往来,自三皇子扬名中天大陆,燕某与他只有几面之缘,印象并不深刻。他温文尔雅,不象北地人,倒有几分中原男子的风范。他做生意很有手腕,与慕容公子你可谓棋逢对手,真是佳遇良偶。”
“呵呵,能棋逢对手我很欣慰,是不是佳遇良偶我不敢断言。”
对于梁原默其人,江雪也有两面之缘,印象并不深刻。同北地男子相比,梁原默温润有余,豪气不足。他身形姿态如何,江雪并不在意,她来北地以做生意为主。至于和梁原默相处,还了解情况之后再说,实在不行,就把他休了。
“三皇子在北梁臣民之中口碑不错,只是听说他与生意人接触较少,而且不易相处。你是合亲郡主,想必他不会把你看成生意人。”
“我倒希望他把我看成生意人,真正切磋较量一番。”江雪停顿片刻,笑了笑,问:“燕先生与三皇子有生意往来,可认识他的侍女郝琳达?”
燕南洵一怔,想了想,说:“燕家跟三皇子生意往来,主要跟他手下的哈氏兄弟接洽,多没见过他的侍女,郝琳达这名字我好象在哪听过。”
“去年九月,我初到京城,邀请三大家菊园一会,代表梁氏出席的就是哈氏兄弟和郝琳达。哈氏兄弟都很尊重她,我一直奇怪她的身份。后来,她给我写信,想高价买粮,通过燕先生卖到漠北的三十万担粮食就是给她的。”
“那三十万担粮食是哈氏兄弟接收的,没见过郝琳达其人。”燕南洵愣了一会儿,说:“燕家在梁都有店铺,都是胡掌柜打理,他正在达州,我叫他来问问。”
半晌,燕南洵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就是燕家常驻梁都的胡掌柜,对梁家的情况很了解。江雪和把在菊园见到郝琳达的事告诉了胡掌柜。听人提到郝琳达,胡掌柜当即变脸,说出的有关郝琳的事情更令江雪惊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