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了。
叶舒刚张口的那个“啊”却还像个没写完的休止符,不尴不尬地横在他与关璃之间。
今天是个晴天,这会儿夕阳斜晖,乱红漫天,恍如碎金,将关璃的半边脸剪得立体又生动,叶舒忽然就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红绿灯又一次由绿变红,不变的是对面四个人的虎视眈眈。
叶舒原本的计划是,就在这路口守着,等关璃差不多到学校了他再撤,因为傻子都能预料到,一旦他们俩分开单独行动,黄快子瞅准他们落单,肯定又会找麻烦。
“我说,我陪你去医院。”关璃微微斜过目光,看了眼对面四个赖在那不走的人,“咱俩一拆,指不定又要干仗。”
叶舒想说,我懂,我都懂,可是你要陪我去医院,那晚自习怎么办?
今早不还跟老沈保证不再缺自习的吗?
于是他开口道:“你回学校吧,我在这看着。”
“用不着。”关璃已经抬脚走到他身旁,“推你的车,动作快点。”
叶舒:……
等他转身,那家伙已经走到他前头几十来米,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路上,叶舒一直默默推车,心里边又是群魔乱舞,好一番大战,直到两人走到医院,二郎神和孙悟空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你等我会,我去停车。”叶舒对关璃说。
关璃却没停步子:“我陪你。”
“哦……”
于是两人先去车棚停了车,接着进了医院。
叶舒已经给他姥姥打了个电话,知道在哪个病房,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没等他开口,关璃说:“要不我就在这等着?”
这时,几个医生护士推着一个病床从他们身边飞奔过去,旁边跟着的家属泣不成声地嚎啕。
叶舒有些后悔,心想真不该带关璃来医院,这不是逼他触景生情么?
于是答:“没事儿,你跟我进病房吧。我姥姥很好相处的,就说你是我同学。”
“不然呢?”关璃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你同学吗?”
叶舒生吞了口唾沫,心说你还是我同桌啊,有名无实的好、同、桌!
“是!是我相亲又相爱的同学。”叶舒拉长了声儿答他。
关璃扬了扬嘴角,抬脚往前走。
叶舒走进病房时吃了一惊,因为他没想到黄大军也在。
“哎哟,小舒来啦?”黄大军连忙从床头起身,看见关璃,问,“这位,是你同学?”
“嗯。”叶舒应了声,径直走向姥姥床边,“姥姥,为什么进医院都不跟我说一声?”
黄大军连忙替他姥姥答:“红梅不是怕你担心嘛。”
红梅是叶舒姥姥的名字,但叶舒很多年都没听过有人这样喊他姥姥了。
在他身边的所有人眼中,病床上躺的人,是姥姥,是妈妈,是婆婆,是奶奶,但唯独,不是红梅。
不得不说,黄大军这一声喊的,让叶舒又不愿去想他那个混帐儿子了。
姥姥坐直身子,安慰叶舒说她没事,又看向黄大军:“大军啊,你去楼下一趟,给两个小孩买晚饭。”
“诶!好。”
“哎。”叶舒和关璃同时给了反应。
“不用了。”
“叔叔不用了。”
“用的用的。”黄大军看他们一眼,笑道,“你们俩刚放学就过来了吧?等我会儿啊,我去去就来。”
这时姥姥忽然又把黄大军叫到床头,叶舒转身走到门口的关璃身旁,看着他姥姥俯身在黄大军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等黄大军走后,叶舒故意吃醋抱怨:“姥姥您可真是重色轻孙了啊!当着我的面还有话不能说,真是。”
姥姥乐呵呵:“我是跟他交代你不吃葱不吃香菜,这不是怕你同学听到你这么挑食,你没面子嘛。”
叶舒“嘶”了一声:“那您现在说出来,我就有面子了?”
紧接着就听耳边传来关璃的一声轻嗤。
靠。
“姥姥,我去问问医生您的情况啊。”叶舒说着就要出病房。
姥姥却阻拦道:“有什么好问的?人老了,身体就是总出毛病,问了也白问。”
叶舒答:“不行,您这三天两头进医院,还是得去问清楚。”
说着就和关璃一起出了病房。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叶舒一直不说话,关璃也没吭声。
刚才医生明确告知他们,老人得的是糖尿病引发的老年性白内障,眼球浑浊,看不清东西,所以才会经常摔跤和晕倒。
叶舒问怎么治,医生说需要先观察患者症状,建议手术。
手术费用呢?医生说根据患者状况,以及选择的晶体类型,大概花费在六千到一万五不等。
关璃熟悉的叶舒脚步向来跳跃轻松,可今天,他能清晰听见叶舒的每个步点。于是调整了呼吸,尽量不出一点动静,不想打扰这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的叶舒。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向病房,靠近时,听见里头传来姥姥和黄大军的对话。
“你让我买的月饼,我给买回来了。一个就要六块呢,我买的双黄莲蓉馅儿的,也不知道那俩爱不爱吃。”
“爱不爱吃都是个仪式,毕竟过节,明天中秋还不知道见不见的着他呢。哎?你买的这盒饭,是两荤的?”
“是啊。看那两个小子个头都快顶天花板了,要买咱们吃的全素的,晚上肯定得饿。”
“唉,钱我一会拿给你。”
“不用不用。我好不容易见小舒一次,买份饭算什么。”
“别在那跟我摆阔,你们上个月工资都还没发。”
叶舒和关璃侧头看了对方一眼,关璃看见,叶舒的眉头起初是皱着的,但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就熨平了。
“你吃月饼吗?”叶舒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那玩意儿腻人,挺多人不吃的,要不爱吃不用勉……”
“吃。”关璃答。
“那行。”
叶舒答完后绽开一个笑脸,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两只眼里的星星又回来了。关璃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就忽然丢了所有心事似的,白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郁的痕迹,转瞬又变回那个没个正经逍遥自在的叶小没有心。
这一笑看得关璃心先是一疼,再是一麻,就像小心翼翼捧了许久的冰块,却自己在他心尖上化了。
“咱们进去吧。”叶舒轻声道。
“哎,你们回来啦。来来来,也不知道你俩爱吃啥,就买了两份盒饭。”黄大军把塑料袋解开,给他们一人递了一盒。
“谢谢。”关璃道了谢。
叶舒接过盒饭,看向黄大军的眼睛:“大军叔,谢谢。”
叶舒从没这么喊过他,要不直接喊“黄大军”,要不就不称呼直接说事儿,而且上一回他们的见面还弄得挺不愉快,所以这一声,算是叶舒主动释放的友好信号。
黄大军自然知道这称呼的意义,一旁的叶舒姥姥也知道,两人自然地对视,眼里全是喜悦。
叶舒和关璃拉了两把椅子坐到窗户边上,把饭盒搁在窗台。
关璃看了眼叶舒的盒饭:“我这番茄鸡蛋没葱,你要吃自己夹。”
他话音还没落,叶舒就伸快子从他饭盒里夹走一块鸡蛋:“谢谢。”
接着说:“我的茄子烧肉归你了,我不吃茄子。”
关璃愣了愣。
叶舒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在嫌我挑食?但这可不怪我。小时候吃的东西就那么几样,嘴巴念旧,其他东西才没法接受。”
关璃听了,把饭盒又往叶舒那边推了推:“嗯。番茄鸡蛋都是你的了。”
于是两个少年躬着身子,在窗台边就着初上的月光吃完这顿晚饭。他们都把米粒扒得一颗不剩,叶舒去扔完垃圾回来,见关璃拿了个塑料刀在那切月饼。
关璃对叶舒说:“你姥姥让我切的。”
“嗯。小心点手。”叶舒提醒。
“小舒啊,明天中秋,你们学校放假吗?”黄大军问。
叶舒答:“下午和晚上放,后天接着上课。”
黄大军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要不说三中是好学校呢!抓的就是紧。唉,当初志高就是死也不肯继续读书,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整天混日子。”
叶舒听到黄志高的名字,嘴角微微动了动,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姥姥毕竟在这儿。而且,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越想找黄大军管管他儿子,就越是惹火上身、搬石头砸自己脚。
黄大军根本就没有管教儿子的能力,训黄志高的任何一句话,肯定都要被那孙子算回到他头上。
关璃分好月饼,先是递给了姥姥一块。
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双手接过:“谢谢你。哎?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啊,你也是四中的吗?”
关璃抬眼看了叶舒一眼,叶舒答:“姥姥,人家是在省城读的初中,刚转学来三中。”
“哦?是吗?能在省城上学,干嘛来咱们福临啊?”姥姥接着问。
叶舒却一把夺过他姥姥手里的那四分之一块月饼:“您摸摸就得了,就您现在这情况,再吃两口,这院就别想出了。”
“就是就是!”黄大军附和着从叶舒手里接过月饼,“我替你吃了!就当是过了节!啊。”
听着黄大军一声宠溺的“啊”,姥姥嘟起嘴,一脸不高兴。但叶舒知道,她这是在跟男朋友撒娇,于是别开脸去,没再看他姥姥,却和关璃对上目光。
叶舒朝他举起月饼,关璃笑笑,也举起手里的月饼,两人做了个干杯的姿势。然后叶舒把月饼丢进嘴里,一口吞了。
叶舒虽然不知道关璃为什么要从省城最好的高中转到他们三中来,但知道要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原因,谁家也不会做出这种妨碍小孩前途的决定。既然是不好的事,关璃不说,他是肯定不会问的。
吃完月饼,叶舒对着病床道:“姥姥,您的病啊,找个时间我再带您来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我和同学就先走了。”
姥姥还是挥手:“哎呀不用,我这慢性病有什么好检查的?”
叶舒知道跟他姥姥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跟黄大军摆摆手:“大军叔,辛苦你了,医药费我回头给您转账。”
“那都是小事。你们快回学校上自习去吧,这都快八点了。”
“嗯,再见。”
“再见。”关璃也朝两个长辈挥挥手。
两人出了病房,并肩走下楼,又来到上回关璃抽烟被叶舒撞见的那个小院子。
叶舒问:“你回学校?我送你吧。”
“什么叫你送我?”关璃反问。
叶舒答:“送完你我还回画室。”
关璃脚步一顿:“那我送你回画室。这里离你画室更近,然后我再回学校。”
“别跟我争这个。”叶舒也停下脚步,“这片儿我混了十几年,就算碰上黄快子,他也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非得去画室不可?”关璃却问,“要是咱们一起回学校,你下了自习直接回寝室,不就绝对安全了吗?”
叶舒朝他笑笑:“我总不能在教室里撑个画架画画吧?再说我回画室是要用电脑,刚接了个儿童插画的活,对方要的急。”
“行吧。”关璃说着又加快了步子。
叶舒追上他:“哥……什么叫、行吧?”
关璃扭头看着他:“你不能在教室画画,但我可以在画室写作业。”
叶舒看了眼他书包:“你带全了?”
关璃答:“嗯。除了物理作业,明天去早点能补上。”
叶舒太知道他后半句话的意思,并且还知道,这个“去早点”的步骤都可以省略,就这家伙做物理作业的速度,比他翻开作业本都快。“对了我还没问你,今天放学怎么又走上那条路了?”
“回家。”关璃怕没说清楚,补了句,“回家吃饭,顺便做作业。”
叶舒可算是明白学神走哪都背着个书包的原因了。
“真跟我去画室?”叶舒又向他确认一遍。
“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
关璃说完,便跳上台阶。
看着月光追逐下的少年背影,叶舒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变得无比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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