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孩玩了差不多快一小时的球,关璃才得以抽身,三步两步跨回看台,却发现叶舒整个人横躺在台阶上,闭着眼,似已熟睡。
叶舒嘴角微微上扬,睡容十分安详,阳光轻啄他粉嫩的眼皮,睫毛长而弯曲,厚薄适中的上唇微翻,本就白皙的皮肤在光下生辉,脸上轮廓流畅又温柔,显得乖极了。
关璃两脚踩在上下两级台阶上,就这么呆愣愣地看了有好几分钟,尽量控制着呼吸声响,不愿打扰到这偷眠的仙子。
可仙子却先动了。
叶舒忽然睁开眼,和关璃对上了眼神。
“同桌,看什么呢?”
关璃迅即挪开目光,往上走了两步。叶舒一个翻身就坐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真是太喜欢这里了,要是能搬到操场住就好了。”叶舒仰起头,闭着眼。
关璃在他身边坐下:“喜欢晒太阳?”
叶舒拧开瓶盖,灌了几口水:“喜欢天光,有没有太阳都行。”又问,“小天没惹麻烦吧?”
“没。”关璃边答边去袋子里找运动饮料。
这时,张天忽然从操场朝看台奔来,叶舒见了,笑道:“这小子来了喂,不是追你来的吧。”
果然不出叶舒所料,张天跑上看台后,就站到关璃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是笑。
叶舒在一旁酸溜溜地问:“小天,你叶哥哥我,就这么失宠了?”
小天却张张小嘴:“叶哥哥没进球,关哥哥进球了。”
“噗……”叶舒刚喝了口水,差点呛到,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是是是,还是你关哥哥厉害!”
关璃喝了口饮料,却微笑对张天道:“其实你叶哥哥也能进球,刚才是他让了我。”
张天歪歪脑袋,不解地问:“让了你?”
叶舒却忙插话:“哎,小天,别听他瞎说啊。他就是故意在你面前扮弱,怕你缠着他教踢球。你说,关哥哥是不是很坏?”
“关哥哥不坏,关哥哥是好人。”张天答。
叶舒只得连连叹气:“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子,真是喜新厌旧,这么快就缴械投敌,他给你下了什么蛊?”
“嘻嘻。”张天见叶舒耷拉着眉毛和嘴角的倒霉样子,开心坏了,咧开嘴一直笑。
笑了一阵,又盯上了关璃手里的饮料。
关璃问他:“你想喝这个吗?”
张天点点头。
“那我给你找瓶没开的。”关璃说着就要去袋子里翻找。
但张天却摇头,答:“我想喝哥哥的。”
“哦,那好。”关璃笑着,就要把饮料递给张天。
“哎。”叶舒却伸手夺过饮料,“别给他喝这个,里边有激素,他太小了。”
“喔……”关璃答,“我没想到这茬。”
“小孩儿看着跟个小大人似的,其实才七岁,还是个宝宝呢。”叶舒边说着,边找出一瓶雪碧,递给关璃,“你给他吧。”
于是关璃边帮张天拧开雪碧边说:“小天,那个饮料对身体不好,喝这个好不好?”
叶舒见张天不太高兴,在一旁补充:“这个是甜的,刚那个不甜。”
张天先是嘟着小嘴,这会儿听见“甜”,点点头:“好。”
小孩接过饮料就要回操场,叶舒叫住他:“小天,把瓶盖儿拿上,慢点喝。”
张天回过头,关璃递来瓶盖。
见小家伙一蹦三跳离开的满足背影,叶舒两肘往后边的台阶上一撑,上身半躺下去,一条腿高高抬起,脚踝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斜眼看着关璃嘻嘻笑:
“哥、哥、也、好、甜、呀。”
关璃收起笑容,仰头喝了口饮料,借以遮掩内心的波动。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第二声了。
这人调戏成瘾,真情实感地欠扁。
叶舒却早对他同桌这种态度免疫,此刻舒服地晒着太阳,不觉感慨:“三中别的不说,硬件设施真是不赖,以前四中要是能有这样的大操场大看台,我真是要美死。”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忙道,“不过这儿肯定比不上你们省重点,你们那儿的看台是不是得有这儿的两个那么宽那么高?”
关璃却答:“都一样,天下的操场都一样,学校也都一样。”
“那哪能一样了?”叶舒反驳道,“在你们长旰一中,能有体罚这种荒唐事儿?怕是动学生一个手指头都能上头条吧?”
“体罚虽没有,但不累身子,累心。我们要是逃晚自习,老师不会多说什么。”关璃答。
叶舒一听,觉得稀奇,反问:“老师这都不管?”
“因为老师用不着管。只要回到教室,看见一个班低头刷刷写作业的脑袋,对缺了晚自习的人来说,就是惩罚。在那里,每个人都拼了命往前跑,开小差、跑慢了、跟不上、掉队本身就是最大的惩罚。学校倒是给我们配了心理老师,高二都保证雷打不动的每周一节心理课,生怕有谁压力太大扛不住。”
叶舒听了这番话,瞬间明白了省重点的逻辑,简单概括讲,就是响鼓不用重锤呗。但听见“心理课”,又想到开学时候老沈跟他交代的有心理问题的新同学。
“那……跟我们这帮学渣待在一块,你岂不是快活多了?每天眼不见心不烦的,是不是连心理辅导都用不着了?”
关璃却答:“我以前也没做过心理辅导。”
叶舒慌忙坐直身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关璃答完,又喝了口水。
就在这时,他手机震起来,叶舒见到关璃掏出手机后,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未按下接听键,于是站起身,抖了抖长腿,嘴里念叨:“躺太久了,我去活动活动。”
然后就抬了腿想跳出看台,耳边同时传来一声“喂,妈”。
叶舒跳到跑道上,原地做起了高抬腿,此时已听不见身后关璃讲电话的声音。
直到,身后声音逐渐变大。
“我说了,我在哪都一样!别再动心思,我不换班!还有,别再给我找心理医生!我没病!上课了,挂了。”
叶舒心想,这可不是我想偷听。
可我他妈怎么又听到了。
看来关璃和他妈妈的关系,真有些耐人寻味。
叶舒听看台上彻底没了声儿,转头,见关璃已经收了手机,正坐在那儿盯着台阶发呆,才又跳了回去。
可没等叶舒找到话头岔开话题,关璃倒是先开口问:“小天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叶舒一愣,侧头看了眼关璃,但这家伙还是没什么表情,仍盯着地上出神。
“你怎么、看出——”叶舒说了这几个字后便顿住了。
心想你问啥?
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能看不出来吗?
他可是头回见面就被暴力相向的受害者。
“是。”叶舒改口答,“是张大爷告诉我的。当初在孤儿院,院长跟他说,小天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性子孤僻不说,还老爱打人、砸东西,估计是跟原生家庭有关。小天是四岁被送到的孤儿院,妈妈被爸爸打死了,爸爸去做了牢,家里没别的亲戚,所以就送了孤儿院,但就因为这个毛病,迟迟没人领养。张大爷是看跟这孩子有缘,而且可怜,所以就没管那么多,给领了回家。但后来发现,这毛病真不好治,在学校老是跟人起冲突。我第一次见他,就是他被一帮人围着揍,那帮人是学校一个女生叫来的,原因是他白天被那女生撞了下,就摔了人家吉他。”
关璃静静听着叶舒的讲述,听他在这停了,便问:“你不是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嗯,怎么看出来的?”叶舒应道。
关璃却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先轻笑了声。
这笑乍听不动声色,但叶舒却听出委屈和嘲讽。
“因为我也曾以为我有什么心理疾病,还去查过资料,自我诊断后发现,癔病、歇斯底里病、狂躁症、忧郁症、强迫性神经症、精神分裂症、焦虑症……”
叶舒边听边缓缓扭过头望着他同桌。关璃忽然停下,扭头迎上他目光,见他小心翼翼又呆若木鸡的样子,“噗嗤”一笑,“都不可能跟我有关系!看把你吓的。”
叶舒却只挑了挑眉:“我当然知道,不可能跟你有关系。”
但其实叶舒心里想的却是,这该是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真的去怀疑自己有病,还跑去查资料自我诊断?
“但我妈妈可不这么认为。”关璃又笑笑,“她原来是大学里的数学老师,虽然后来考了个什么会计证转行了,但还是看什么都当是在做数学题,只想找到解决办法。我也是她的一道数学题,打解决不了,骂解决不了,就想着别的法子,后来可算是被她找到了,说我是有心理毛病,于是给我张罗着请心理医生,但我一次都没真的去看,每回讨论到这个问题,我俩都得大吵一架,然后她越发认定我是心理有问题,就陷入了死循环。”
叶舒在一旁默默点头,不禁嘀咕了句:“要这么说的话,谁没病呢?人都是带着开关的怪物。”
关璃偏头问他:“嗯?什么开关?”
“哦,我的意思是——”叶舒抬头,看了看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张天,“小天除了第一次用树枝刮了我,再之后就从不会有意识地伤害我了。他身上就有开关,可能大部分时候是关上的,但只要让他感受到你是真的对他好,把开关打开,他就会加倍对你好。就像去年平安夜,我在画室通了个宵,弄到凌晨四点半才回学校,结果、”
“四点半?”关璃忽然打断叶舒。
“……”叶舒心想这家伙可真会抓重点,“有个加急稿,老客户了,不好鸽。”
关璃喝了口饮料,食指绕着水瓶盖儿转上瓶身:“然后呢?”
“然后看到小天竟然一直在寝室门楼里等我,就为了送我个圣诞礼物,是他堆的雪人,非要我给雪人亲手戴上帽子。那么冷的天,小家伙硬是撑着没睡觉。这小孩喜欢起你来,就愿意对你掏心掏肺,没一丁点防备和保留,简直就像天使,但也就是因为完全不会隐藏自己,在大部分人眼里,只能见到个恶魔。”
关璃放下饮料瓶:“那是因为你先不拿他当恶魔看,他才会变成天使。可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在真正接触一个人之前,就已经在心里给对方扣上各种帽子,也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样子。而且人真的很奇怪,你明知道对方就是来看你笑话,就是想千方百计证明你有问题、你有毛病、你不对、你是错的,你就偏偏更不想当天使,只想把恶魔这条道走到黑。”
“少年,想知道为什么吗?”叶舒忽然一脸严肃地望向关璃。
“嗯?你想说什么?”关璃也微微皱起眉。
“因为、噗哈哈哈哈。”叶舒忽然大笑。
关璃急了:“你笑屁啊?”
“我是看你那么认真像个小学生,太好玩了。”叶舒还笑得停不下来,“学神就是学神,讨论什么问题都一点不肯马虎,哈哈哈。”
关璃无奈地呼了口气,懒得理叶舒,但被他这么一闹,刚才的凝重心情也一下被打散得无影无踪。
不过叶舒笑完后,还真的一本正经补了句:
“因为啊,这世界大多数时候都没道理可讲。开心就好,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