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南宫骛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本来在常去的铺子里喝酒,忽听说某个大户人家要开宴席,将城里的好酒都买走了。要知道天寒地冻,贩酒的商人也不怎么行走,南宫骛已经很久没有喝到新酒了。

他素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当下便跟在人群的后面去了酒宴。怎么进去的也不记得,反正对他而言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只记得那宴席热闹非凡,有许多的好酒,他喝得十分畅快,大醉了一场。

回来的途中,因酒意上了头,还和人打了一架。

那对手着实有些厉害,南宫骛许久没有出剑,一番对招,竟被激起一身热汗。一场比斗下来可谓是酣畅淋漓,比喝了最醇美的酒还舒坦。

南宫鹜赢了,心里满足,于是也不想着再喝了,美滋滋地回来躺倒睡下。

然而这梦还没做完,南宫骛就醒了。

南宫骛在永安客栈租了一间院子,这院子在角落处,别的马马虎虎,最大的长处就是安静。但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院外不断有声音传来,脚步声说话声乱七八糟,就如同一群群麻雀不时经过,便是南宫骛宿醉睡得沉,也被生生地吵醒了过来。

南宫骛黑着一张脸下了床,准备去前头找人算账。

不等他找上门,永安客栈的掌柜倒不请自来了。

见了南宫骛,掌柜气焰上就弱了一截,小心翼翼道:“少侠今日气色不错。”

南宫骛衣冠不整,面色苍白如雪,双眼布满了血丝,也不知道掌柜是哪只眼睛看出他气色好了。

南宫骛不冷不热,道:“有话直说。”

掌柜弯腰赔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少侠,我这也是实在是没办法了。这、这都已经开了年,城里又新来了许多人,都来问我们客栈有没有空房。您的房钱,已经拖了整整两个月了……”

南宫骛本没精打采地随意听着掌柜说话,耳朵抓住开了年几个字,整个人被猛推了一下似的,恍惚间一怔。

他回头往院中看去。此时,门外檐边正在滴落流动的雪水,叮咚如钟磬乐声,院内残雪斑驳,春草初露,远处山峦拨开了雾霾,浅浅碧色映照在阳光之下。

醉生梦死无时日,他竟全然不知南风已至,如今已是雪尽春来的时节了。

开了春便是一年生计之始。赤泉城四通八达,有水道、有陆路,城市繁华,多客商豪侠,一开年,客栈的生意自然也好了起来。

南宫骛被掌柜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账单来。

他宿醉还没完全清醒,扶着自己重得像秤砣的脑袋,回转身,跌跌撞撞进到了里间去,一阵乒乓乱响后,拿了他的佩剑出来。

掌柜一见,吓得腿都软了,求饶道:“南……南宫大侠,有、有话好好说。”

南宫骛摆手,说:“你等我。”

南宫骛习武之人,也不怕冷,头发散着衣襟敞着,拿着剑走过赤泉城的大街,进了坊市。

元宵过去还不久,赤泉城的灯楼还未撤去,坊市间如今热闹得很。南宫骛轻车熟路穿过一片秦楼楚馆,又走过一片满得落不下脚的市集,寻到坊市边缘的一个铸剑坊。

铸剑坊有偌大的一个院子,里面耸立着两个如高楼一般的铸剑炉,这里灰尘漫天,满地脏污,气味刺鼻。

铸剑坊内火炉燃烧之声犹如暴雨,工匠吆喝声不断,铁器被捶打得叮叮作响。坊门素来是敞开的,里面堆着煤灰柴火,还有各种不知道是否废弃的兵器,杂乱得不能入目。

南宫骛进去,站到一堆破铜烂铁之中,扬声道:“坊主人呢?”

听到有人说话,便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一个面色青黑的驼背老头。

他只及到南宫骛腰间,仰头笑答:“在在在,客官万安。”

略了寒暄,南宫骛只将剑朝他一抛。

铸剑坊的坊主虽看着衰老无力,抬手间却稳稳地接住了剑,他将目光从南宫骛身上收回,低头打量手上之物。

这是南宫骛的佩剑,剑身长三尺二寸,剑鞘以青白玉为饰,上刻错金蟠螭纹,光这剑鞘就精美无比,是个奢侈的物事了。

坊主又用力拔出剑,露出一段剑体,剑身寒光泠泠,他仔细查看,道:“这是轻等的重剑,陨铁所铸,好东西。”

他缓缓伸臂,欲拔出整支剑,手上的力气却突然落了个空。

坊主心中一惊,不由露出愕然——因为这剑,竟是在一尺三寸处折成了两段。

坊主问:“客官这是要修剑?以鄙坊的手艺,这剑当然能修。但请恕小老儿直言,即便是修好了,修补过的剑想要和完好时比也是不能的。”

“不修了,”南宫骛道,“我要卖了这剑,你来估个价钱吧。”

再好的剑,哪怕是名家所铸,一旦断折,价值便要跌落谷底,许多时候还不如拆了上头的金银玉石去卖来得划算。

坊主心中疑惑,一边执起了这半截剑。

他用干瘦的手指轻弹剑身,眯起眼睛仔细听回音,感受其震动。道:“剑身刚柔兼具,恰到好处。窄叶剑格,半寸的泰山剑脊,这是古代轻剑的剑形,不过在如今,却已算得上重剑了。”

剑锋处亮得晃目,他又抚摸剑锋,说:“果然磨的柳叶锋,这锋刃坚利,吹发可断。”

继而目光又落在剑柄尾环内侧,此处一般都会留下铸剑师的姓名,坊主眼前一亮:“‘伶仃剑’——原来是齐鹤年所铸的伶仃剑!”坊主神色激动,“伶仃剑竟是此种剑形,这种形制的剑如今已极少见了。”

伶仃剑可不是无名之剑,坊主悄悄抬眼看向南宫骛,目光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

坊主很懂行规,并不多问。他将剑收回了鞘中,一脸遗憾道:“可惜的是,竟然断了。”

作为剑主的南宫骛却丝毫不见惋惜,只道:“你出价吧。”

要是去寻常的当铺,未必能遇到识货的人,也只有赤泉城的铸剑师能看得出这剑的价值。

坊主斟酌了片刻,道:“虽说是断剑,毕竟是齐鹤年大师的手笔,白银二百两如何?”

当年为锻造这剑,南宫骛所花费的银钱五千两都不止。齐鹤年已逝,物以稀为贵,他所铸的剑只会越来越贵,便是断剑,也远不止这个价钱。

不过现在南宫骛对这剑没了留恋,又急需银两,便懒得同坊主讨价还价。

“好。”

坊主喜出望外,忙说:“公子要现银还是银票?”

“银票。”

“我这就去筹备,还请稍候。”

因担心南宫骛反悔,坊主心里急迫,转身便进了屋里。

南宫骛在外等待。他这一路吹着冷风过来,人也清醒了许多,此时无聊,便在铸剑坊内散步。

既然卖了佩剑,他就得给自己找一柄备用的。虽说定然是比不上齐大师的伶仃剑,但也聊胜于无。

剑被奉为百兵之君,世人都爱佩剑,哪怕是不用剑的文人,也会给剑配上剑穗,挂在腰间,表演出一副风流姿态。他们的剑不用出鞘,长得漂亮即可,通常都是在商铺里买。

而像南宫骛这样的行家,买剑的方式就有所不同。

他会亲自到肮脏的铸剑坊里,亲手挑选剑的坯材。未开锋的剑坯,自然也就还没有装上配具,乍然看去,不过就是一块铁条。也因此故,从一堆破铜烂铁中挑选出优秀的剑坯是极为考究眼力的。

这铸剑坊内当然不缺剑坯,最末等的被坊主直接丢在了地上,被人踩踏也无人计较,寻常大路货则大把地插成一篓篓放在旁侧,最后那些勉强能入眼的,为方便客人挑选,整齐地一排排悬挂在铸造台边上。

南宫骛懒懒地走着,一一看过去。

剑坯如帘子一般晃动,相撞间发出回震悠长的叮当之声,这是材质上佳、历经千锤百炼的好钢才能发出的悦耳声响。

南宫骛眯着眼睛慢慢观察,就在这蓦然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坊外不时有行人来往,本不稀奇。可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外面站住了,目光穿过错落摇晃的剑坯,正落在了南宫骛的身上。

——是一个女子。

一个看起来约花信之年、却梳着未及笄少女双环髻的奇怪女子。

她身形高挑纤长,着玄色深衣白色裳裙,没有戴发钗环珥,全身首饰只有一块压裙子的羊脂白玉玉环佩,玉环佩并没有系络子,就是一整块玉干净利落地挂着。这女子站在寒风之中,裙尾随微风轻摆,人却如石像一般巍然不动。

在南宫骛注意到她之前,她似乎已经注视南宫骛有一阵了。

这让南宫骛轻蹙起眉——他五感过人,如果有人看着他,他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才对。

还是说他久不练剑,连五感都退化了?

南宫骛看了回去,然而面对陌生男子的直视,这女子并未闪躲,反而凝定地看了回来。

她双瞳黑乌,眼神有些稚子之气。

南宫骛问:“姑娘有事?”

她并未回答,似乎是垂头思索了片刻,问道:“这里是升仙城吗?”

相较于普通女子,她的声音似乎要暗一些,但并不难听。

南宫骛全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

回过神,南宫骛道:“是,这里就是休与山的升仙城,赤泉城。”

她双瞳神色不见变化,平静得让人觉得怪异,又问:“赤泉城?”

“开山斫石,百炼成刃,赤泉淬火,神剑乃成。”

南宫骛轻轻一笑,“——这里就是‘赤泉淬火’的赤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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