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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望风希指,狸猫换子(1 / 1)

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朱翊钧自然是明知故问,张四维为什么不能施展才华,他还能不知道吗?

欺负张四维的人,才最清楚张四维现在何处最憋屈。

甚至于,朱翊钧还光明正大问出这种话,四维啊,你说这怪谁呢?

是因为天意?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天意,不就是圣意?

所以,你张四维的意思,是在责怪朕?

这不是心怀怨怼,还有什么是心怀怨怼?

刀斧手伺候!

那是人意?

你父亲触犯国法,才被明正典刑。

张四维不好好反思,竟然还责怪到别人身上。

心怀怨怼,刀斧手伺候!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四维,等着他的奏对。

过了好一会,张四维才再度叩首,缓缓道:“陛下,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命途皆有坎坷道道,磨难重重,臣亦不例外。”

“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臣欲尽展才华,必有天心考验。”

“概以如此,此诚之所谓天心。”

“至于人意……”

张四维喟然一叹,面对皇帝,似乎真情流露。

他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臣出身商贾之家,虽受圣人之学,感陛下之德,却仍存粗鄙之心。”

“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

“臣的小人之心,不经意蛊惑了我父。我父为了臣的私欲,大肆攫取财货,这才误入歧途,里通鞑靼,以至触犯国法。”

“陛下!我枉为人臣,枉为人子!”

说罢,涕泗横流,声泪俱下。

忠臣孝子,无可指摘。

甚至再度叩首时,低垂的眼眸中,也是一片澄澈,一如发自肺腑!

张四维在接到父亲惨遭谭纶陷杀的消息后,最初几日,只觉难以置信。

恍惚中思绪平静,甚至如春风拂面一般,神色淡然地应酬同僚。

直到数日后,张四维的情绪才终于回过神来。

哀恸之情宛如决堤,骤然奔涌,霎时间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这几日里,他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思忖如何报复谭纶,乃至于对自家舅舅王崇古,他都怀有一丝仇恨。

他夜里痛哭不休,白日肆无忌惮。

凡是皇帝的意思,他都坚决反对,凡是内阁的票拟,他都坚决阻拦。

四处串联六部、科道、御史的同僚,聚拢各学社、乡党的同道。

张四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兴许是在麻痹自己的悲痛。

又或者,在缓解那份对于父亲冤死的无能为力。

就这样胡乱折腾了数日。

直到石茂华、霍冀亲自登门来委婉作劝;直到王崇古警告自己三思而行;直到杨博的信件送达,说其收敛好了自己父亲的尸体,希望能自己早日回家,亲自主持安葬父亲。

更甚的是,还在山西的叔叔,岳父、舅兄、好友,纷纷写信,劝他早日回家。

某一个瞬间,张四维终于恍然回过神。

他似乎悟透了什么。

闭门谢客。

不再串联门生故旧、乡党士人,转而在府上枯坐数日,不眠不食,打坐参禅。

也是此时,张四维悟透了一个道理——在皇帝的方圆规矩之内,他束手无策。

乡党会被晓之以利,姻亲会被皇帝分化瓦解。

如今无论自己想做什么,都根本无能为力。

杨廷和在朝中盘根错节,还有太后臂助,面对藩王入继的少年皇帝,前者仍然赢不了大礼议,最后被贬为庶人。

夏言堂堂首辅之尊,世宗皇帝说诛杀就诛杀,位极人臣都没有一份该有的体面。

高拱当初何等如日中天,一道诏书,就被刚登基几日的皇帝,送去南直隶做马前卒,如今还在守着上海市舶司,沦为守户之犬。

首辅且如此,何况他张四维?

如今皇帝对自己成见极深,为了阻止自己入阁,甚至陷杀忠良。

这般毒辣的皇帝,哪怕他张四维串联了门生故旧、乡党士人,又能为之奈何?

当初能略微让皇帝忌惮,是因为宣大的兵丁,受的是他那位舅父的恩惠,土蛮汗的三娘子,也与他舅父关系莫逆。

如今他这晋党大掌柜受了辱,执掌兵事的舅父却无动于衷。

钱袋跟刀兵分了家,那他张四维可不就是任由皇帝拿捏?

中枢也好,内阁也罢,在别人的局里,怎么能玩得过坐庄的?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

张四维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也当即有了决意。

第二日,他便重新濯面剃须,穿上衣冠,走出了张府。

张四维亲自登门,找上王崇古。

情真意切地为此前的失礼认错,尽可能地修补与王崇古之间的裂隙。

随后主动提起家中母亲,也就是王崇古姐姐,丧偶之后的悲痛,劝王崇古写信回去安慰一番云云。

待王崇古答应之后,张四维还扼住舅父之腕而叹息,陈诉哀恸,两家同情共悲。

最后,张四维在离去之时,凄声下拜——所谓阿舅如父,如今他死了父亲,那往后,就只有舅父可以寄托情感了。

声声舅父,真挚无比。

王崇古见到外甥与自家抛去隔阂,重归于好,老怀开慰,当夜便留张四维抵足而眠。

翌日,张四维又轮番拜会了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大理寺少卿罗凤翔,乃至翰林院编修王家屏等人。

散尽京中浮财,托付众人扩建全晋会馆,好为明年三晋举子入京赶考,提供住所。

甚至于,他致仕的奏疏中,还在夸赞谭纶秉公执法,请皇帝不要申饬。

张四维既然做到这个地步,又岂会流露出半点怨怼之情?

此时此时,他短暂地忘记了此前自己是什么模样。

在入宫面圣之际,他心里只有皇帝,只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张四维,就是忠臣!

“张卿言重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如此公忠体国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惊异。

看来,自己的作为,多少带来了些许改变。

就是不知道,张四维的变化,是洗心革面,还是黑化强三分了。

至少单论张四维此时这态度举止而言,还真就无可挑剔。

朱翊钧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伸手示意张四维起身。

嘱咐张四维不要太过哀恸,虽然父亲不在了,还有妻儿兄弟要抚养,万万要顾惜身体,一大家子人回山西,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

其中有没有别的意思不知道,反正张四维单纯无知没听出来。

他只是一个劲千恩万谢:“多谢陛下关爱,臣的长子还要在京城求学,不随臣回乡。”

“臣已然将妻儿,都托付给了舅父照顾,必无妨碍。”

朱翊钧闻言,更是深深看了张四维一眼。

此举既维系了与王崇古的关系,又能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贞——外面都流传张四维心怀怨怼,如今张四维却将妻儿仍放在天子脚下,可见心思单纯。

这要换在以前,可还真不像张四维能做出来的事。

朱翊钧按下心中所思,缓缓道:“麒麟儿能志在科举是好事,不过张卿子嗣众多,未必能尽数照料周全。”

“这些一年余,卿编撰朕皇考的实录,兢兢业业,眼见便要功成。”

“朕便以此功,荫张卿一子,为尚宝寺卿。”

张四维毫不犹豫,立马下拜:“谢陛下恩典!”

“陛下待臣如腹心,实令臣惭愧万分!”

“此次我父触犯国法,牵连甚广,我父于阳城县所经营之冶铁所,年产近十万斤,其产出流入鞑靼手亦不知几何。”

“臣请,将这处冶铁所,上交宣大总督府署,由谭总督清点彻查,以免错过敌情!”

这话一出,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往前倾。

这哪里是上交谭纶,这是在贿赂朝廷!

年产近十万斤是什么概念?

国朝办铁,山西定额一百一十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七斤。

这意味着,张四维单单这个冶铁所,就抵得上山西官产的铁课一成!

不愧是民营的冶铁所,当真是欣欣尚荣。

张四维啊张四维,早这般懂事,又哪来这么多事端呢?

张四维说罢后,便埋着头,等着皇帝的答复。

面上是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方才皇帝那一问,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机!

今日殿中奏对,稍有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彰显自己绝无怨怼之心,他又是恳切谏言,又是剖析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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