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水流畅沿袭数百年,早就失去了从前的雅趣。这杯子漂流而下,河水中并无无碍怎么会自己停下来?原本是出了题目,谁得了好诗句便去取来喝了杯中的酒,吟出诗词供众人品评。赞誉最多的,便可脱颖而出一举成名。现在变成了看地位高低,地位低的人往往不敢随意去取了杯子,得让过几轮之后才可行事。
宋笙弦听见宣布今日的题目是“春草”。她心下了然,看见一旁的宋笙意脸色一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宋笙意扯了扯宋笙弦的衣袖,道:“姐姐,看来爹给的题目没押中。眼下你可怎么办?”
宋笙弦道:“不若妹妹现帮我想一首罢?本来我想着不作的,但是爹若是知道了恐怕又要责骂我。”
宋笙意道:“爹今日未来,你怕什么?大不了我替你遮掩一二。”
宋笙弦摇了摇头,道:“这样不妥罢?待我想想,胡乱作一首,好歹也同爹交差了。”她其实私下里准备了几首,不会特别出彩,但也有可取之处的。
宋笙意假意关切,道:“只好如此了。姐姐,你放心。爹知道你从小体弱,未曾有太多精力读书,他会体谅的。”
宋笙弦点点头,实则知道宋笙意虽然没有准备,但好歹有些底子,想必做出来的诗词也不会太过难看。她觉得自己想的不够周全,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流。
这水流故意做成了环形,可以一直循环漂流。第一轮,坐在最首位的人先端了杯子喝了,做了一首词。全场叫好,气氛慢慢带动起来。
宋笙弦觉得有些不耐,都是阿谀之辈,让人无聊得紧。反正前面两三轮恐怕都轮不到她,她便让轻碧扶着她去方便一趟,顺便透透气。这次也不要轮椅了,拿上拿下的反而不方便,轻碧一路搀着她走过去。待到出了茅房,向前走了几十步路,宋笙弦竟然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
宋笙弦道:“是哪个也不知道香臭的,竟然在茅房前面来读书?”她声音说得低,轻碧不觉得惊奇,与自家小姐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笑意。再走几步,果然看见前面有个男子拿着一叠纸在诵诗。却也是个熟悉的人,裴羽。
轻碧先认出他来,道:“是未来姑爷。”被宋笙弦瞪了一眼,立刻改口道:“是裴公子。”
宋笙弦并不走上前去,反而驻足听了一会儿,听他诵的都是与春草有关的诗文,且面露紧张之色。她招呼了轻碧,准备悄悄离开,没想到裴羽已经先发现了这主仆二人。
裴羽一开始见面对宋笙弦的容貌还是有些许惊艳的,是以这一次一眼就认出他来。他踌躇地看了主仆二人一眼,却没有动。只因为这次宋笙弦没有坐在轮椅上,她上了一层淡淡的妆容,因为腿脚没有完全恢复,而大部分重心都靠在轻碧身上。
宋笙弦亦在打量着他。只见他目光逡巡,先是停留在她脸上,有一丝热切,随即便移动到她的双腿上。
宋笙弦便知道他已经晓得了自己的身份。看向她腿的时候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冷冷清清地瞥向一旁,仿佛不认识的样子。
“轻碧,咱们走罢。”
轻碧见离得远了,才敢说话,道:“这裴公子,怎的如此?奴婢见他那日却对小姐殷勤得很,想不到……”
宋笙弦道:“那日他恐怕以为我不过是府上的庶女或是别的什么人。得知了我是同他有婚约的人,又是个瘸子,你能指望他有多热情?”虽然同轻碧好好地在解释,但是宋笙弦心里却对裴羽此人极为不满。
她回想起刚刚停留时听过的诗词,总觉得十分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莫非此诗原是裴羽所作?
回到位置上,问了宋笙意,知道已经轮过了三轮。她稍等了片刻,见裴羽匆匆过来入座,在她下面隔着十几人的位置。裴羽看到她的目光,有些狼狈地躲了开来。
宋笙弦心中无名火起,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淡定下来。眼看着酒杯就快靠近眼前,她快速地伸出了手,拿了起来。一旁的宋笙意伸出的手落了空,诧异地看着宋笙弦道:“姐姐,要不这次让给我,就说是帮我拿的?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一首,等下就说给你听。”
宋笙弦不理会她,酒入了喉头,却带着一股子香气,是为了照顾在场的女眷,所用的是性子不烈的果酒。
她轻启朱唇,念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又向裴羽看去。裴羽起初不看她,待她念了两句之后,眼神已经死死地盯住了她。原来这首诗正是裴羽方才在林中所诵读的诗句,裴羽本来就觉得这首诗优质,所以才在树林中多读了几遍,没想到竟然被宋笙弦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待到念完,已有几个人鼓掌称好。宋笙弦见裴羽拳头紧紧攥起,心情顿时大好。裴羽眼神阴郁地看着宋笙弦,说要吃了她也不为过。宋笙弦却偏过头,再我不看他。
曲水流觞结束,旁的不说,众人对宋笙弦的才名竟是赞誉有加。相比之下,宋笙意做的诗词是仓促间想出来的,并不亮眼,她不大高兴。末了也不等宋笙弦一起,自己先去了马车。
宋笙弦看着轻碧慢慢走着,后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宋小姐是否应该解释一下今日的行为?”
宋笙弦回过头,平静无波地看着裴羽。裴羽道:“看来宋小姐不仅腿脚不好,连脸皮都比别人厚几度。”裴羽说完便觉得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
宋笙弦这才悠然开口道:“看来裴公子是对我的腿有大意见了。世家公子若是个懂礼节的,怎么也不该拿别人的短处说事。裴公子在追究别人过错之前本就应该扪心自问是否德行有亏。请问裴公子自省过吗?”
裴羽气极,上前两步逼近宋笙弦,轻碧见状挡在宋笙弦面前。只听见裴羽道:“我方才口不择言,是我失礼了,请小姐原谅。但是今日诗文之事,我希望宋小姐能给我一个说法。”
宋笙弦让轻碧让开,直视着裴羽的眼睛,说道:“裴公子人脉广博,不知了认识陶问之?”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裴羽霎时涨红了脸,说道。
“裴公子睿智过人,想必一点就透。还是,非要我说出来?”
原来这首诗并非裴羽所作,而是陶问之。宋笙弦也是方才坐定了才想起来,前世她潜心读书时曾看到过一些小众的诗集,其中有几首她很喜欢的,但却没有署名。她很感兴趣,便专门差人去问了书坊老板。那老板一开始对此讳莫如深,后面终于松了口回答说作者是陶问之。只是此人是个穷酸书生,求功名许多次了也没考出个什么来,为了糊口赚些银钱便专门替某些富贵人家写诗,因此才不敢署名的。
宋笙弦花了些钱,买了一本陶问之的诗集,其中就有裴羽的这首。那书坊老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只能自己看,切不可外传。
裴羽没想到宋笙弦竟然知道陶问之,他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争辩的话来。
宋笙弦道:“其实我看裴公子诵读的另外几首诗虽然没有这首特别,我用了这首,你为何却不念其他的诗?那些诗的风格与这首大不相同,或许是裴公子亲自作的?”
裴羽哑然,看着宋笙弦远去的背影,心里叫苦不已。她的确说对了,除了陶问之那一首,剩下的都是裴羽本人所作。是他太急功近利了,总觉得自己这首诗功底不行,一时间被底下人说动可以找人替作,这才鬼迷心窍地拿了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