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逍遥王府的大院子里已经重归平静,这平静指的并不是没有任何喧闹,相反,这里欢声笑语甚至载歌载舞。
听闻答答部的骑兵已经被击溃之后,草原诸部的人何止是松了口气?
欢呼的,跳跃的,手挽着手转圈的,放声大喊的,摘下酒壶用烈酒往脸上洒的,还有用弯刀敲打皮甲的。
是的,喧闹。
是的,平静。
安安静静也孤孤单单坐在台阶上的方知我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他在喧闹的世界里,喧闹的世界里没有他。
他身边是一个一个开心到已经快要飞起来的人,快乐出了一道一道残影。
有人把方知我拉起来一起跳着笑着,方知我陪着他们跳着笑着,然后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还是在这个世界之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逍遥王府里的人全都冲出去找大宁的太子殿下,他们现在对太子李隆势已经钦佩的五体投地,他们也要去看看战败的答答部是何等的狼狈不堪。
院子真的变得安静了。
方知我还是坐在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了一抹笑意。
他想起最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两句诗打动了他。
那个人说,这首诗是当初一位被称为李先生的人对皇帝陛下说过的,在楚国末年的那个黑暗混乱的时候,这两句诗可能给了当初的陛下极大的信念。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方知我喃喃自语。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在长安。
两个人的相遇像是宿命又像是巧合,那个夜里,他们坐在长安城的高处看着满天星辰,清晰到似乎连银河之内的每一颗星星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可是看不清未来。
“你打算做什么?”
“我已经是廷尉府的人了......编外。”
“那也挺好,最起码是个正经身份。”
“也许吧,是我主动谋求到这个身份的,我需要这样的身份,我有很多很多事需要这个身份才能做好。”
“比如呢?”
“比如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顺便成为一个传奇?”
那个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方知我却知道,他的眼泪不是笑出来的。
“人生真是奇怪。”
方知我说:“当年你大哥玷污了我姐姐逼死我爹娘,我那个时候发誓,我余生不为别的活着,只为了把你们一家人全都送进地狱。”
那个人说:“已经进去一半儿了,剩下的我不知道会不会都进地狱,将来我是要进地狱的,怎么进我自己都想好了。”
他拍了拍方知我的肩膀:“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你我会成为知己,我当时只是愧疚,只是想代表我家里人跟你认个错......”
他看向天空。
“你看,你只是想杀了我们为你姐姐报仇,而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他望向高空的视线回到方知我身上:“可我们两个都没做到。”
方知我:“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把想做的事做了。”
那个人笑了笑:“我说过的,你随时可以杀我。”
方知我:“我说的是你。”
他也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我帮你吧。”
那个人怔住,然后摇头:“你该好好活着。”
方知我笑,也一样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家破人亡,你跟我说好好活着?我姐被你大哥祸害了,杀了,我爹被他吊死了,我娘撞墙而死,家里剩我一个......好好活着?”
他笑的泪眼朦胧。
那个人说:“可这不是你帮我的理由。”
方知我说:“是啊,不是我帮你的理由,但是求死的理由......你做的事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帮了你,我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你看,不敢自己干掉自己的人多可怜。”
那个人说:“我也不敢自己干掉自己。”
一阵风吹来,黄沙打在方知我的脸上。
这个安安静静坐在逍遥王府台阶上的年轻人,从回忆之中苏醒。
“如果下辈子我有个弟弟,我希望是姜虹那个样子。”
“如果下辈子我有个父亲......我曾经想过若是方县堂最好了,可我知道最好的并不是最想要的,我只想要我的父亲。”
“如果下辈子我有个母亲,也还是我的母亲。”
“如果下辈子我有个姐姐,我希望她变成我的妹妹,我比她更早长大,我可以拿我的命保护她。”
“如果我下辈子有个朋友......那大概就是你了。”
方知我从领子上抠出来一粒很小的药丸,像是握着酒杯一样慢慢举高:“敬明天。”
一饮而尽。
安抚好了诸部可汗的太子李隆势总算是摆脱了众人,他大步往回走,他看到了唐叔叔和他的弟弟李隆期从远处过来,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等一等。
他觉得有个人更需要他挽留一下。
快步回到院子里他看到了那个躺在台阶上的人,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躺着,像是睡着了但眼睛没有闭上,嘴角有一抹黑色的血。
太子脚步戛然而止,站在那久久没有移动。
唐匹敌和二皇子李隆期进了院子,看到了太子站在那,他们看向太子对面的台阶上,那里有一个死于几年前的人。
城北。
大奎看了一眼缓步走回来的姜头,这个粗糙的汉子一眼就看出来姜头心情不好,他快步过去:“姜头,出什么事了?”
三奎更为敏锐,他问:“是没找到束休?”
二奎则有些不满的说道:“那个家伙跑哪儿去了,怎么每次到了特别要紧的时候都找不见人?”
二奎只是随口说说,可却让叶无坷的心里再次震荡了一下。
是啊,早就有征兆的。
上一次在漠北的时候,束休也好像隐身了一样,在战场上好像见过他,可是又没有见他做些什么。
漠北
叶无坷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漠北联络北川小队的人不是徐胜己,不是方知我,他们都有很大的可能但他们在时间上也许并不符合条件。
在漠北能最顺利接触到北川小队的,恰恰就是身在北川小队的束休。
叶无坷又想起来他和束休的第一次见面。
束休在一招击败叶无坷的时候并不是想杀了他,哪怕那个时候看起来他真的想杀了他。
他问叶无坷:无事村出来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弱?
那时候他就知道叶无坷是谁了,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啊,他不承认这个弟弟,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想看看这个弟弟。
然后他摇了摇头说:不该这么弱。
这句话是束休的不甘和愤怒,他虽然在那个时候不想认可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觉得,叶无坷不该这样弱小。
他问:你为何姓叶?
叶无坷回答:我就该姓叶!
那个时候,束休心里或许是有些难过的吧,又或者,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弟弟多了几分敬佩。
束休说:你接下来会更惨吧。
当时的叶无坷并不能完全领悟出这句话的含义。
是啊,他已经很惨了,他被父亲抛弃,他从小体弱多病,他的母亲半生疯疯癫癫,他们一家都生活在贫瘠寒苦的大慈悲山下。
这还不够惨吗?
束休说你接下来还会更惨吧
此时的叶无坷一声苦笑。
是的,更惨了。
才刚刚互相认可的兄弟二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那个时候的束休,应该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他甚至还很不符合性格的解释了一下当时叶无坷没有完全想明白的案情,他还问过叶无坷你为什么要离开无事村?
在他看来,纯澈的少年应该活在那个纯澈的地方,做一个普通人,普通但平安的过一辈子。
他说:你有你活着的意义,我将不朽。
此时的叶无坷心口一阵阵疼痛。
你有你活着的意义......是家族血脉的延续?还是一位兄长对弟弟的祝福?
“束休是......走了吗?”
敏锐的三奎轻声问了一句。
叶无坷点了点头:“是,以后也许不容易再见到了。”
三奎问:“他会去哪儿?”
叶无坷摇头:“不知道。”
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吧,从叶无坷得知二皇子李隆期带着骑兵冲进逍遥城开始,他就彻底明白了束休的计划是什么。
二奎傻乎乎的问:“那他为什么不说一声?应该说一声的,应该告个别......那个家伙,为什么不说?”
与此同时,城北。
一片茂密的野草中,曹上野看向连温酒:“你已经回不去了,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和能力,如果你愿意跟我回答答部,你日子过的也会不错。”
连温酒苦笑:“我还有的选吗?”
曹上野:“有,你可以死。”
连温酒道:“死......多可怕的事。”
曹上野点了点头:“是啊,死是多可怕的事,当初我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怕死,就不会从中原逃到草原,他应该是陪着大楚一起死才对。”
连温酒点了点头:“应该的,可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曹上野嗯了一声:“所以如果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如果你不老实我可以先杀了你。”
他看向一边的呼楞格:“躲过追兵之后咱们就昼夜兼程赶回去,这个人如果敢反抗就马上杀了他。”
呼楞格点了点头:“放心!”
他们的两万精骑被击溃了,他们现在身边只剩下百余名亲兵,有个大宁的边军将军带着队伍在追杀他们,他们连马都不敢要了,爬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所有人都把身子压的更低。
连温酒压低声音问曹上野:“如果我跟着你去了答答部,我的地位会比你还高吗?”
曹上野看笑话一样看着连温酒:“你在想什么?”
连温酒:“连你这样叛国求荣的家伙地位都在我之上的话,那可真的是太没有意思了。”
他忽然爬起来大步冲上面前的高坡,朝着不远处那支大宁边军骑兵挥舞:“在这里!答答部的人在这里藏着!”
他张开双臂大声喊着:“向我放箭!”
曹上野脸色惨白:“你找死吗!”
呼楞格起身:“我杀了他!”
连温酒回头轻蔑的看了一眼:“死跟死不一样,如果是像你那样死,我肯定怕,如果是像我这样死,我如果怕,为何要做?”
他低头在衣领上咬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拥抱天地。
“我把人间闹一遭,死不过是归期,若阴曹地府有不公,我们这些人,也是要闹一遭的。”
他仰头看向天穹:“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愿天下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