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迟念难得有点紧张,助理端早餐进来她都没注意到。
熬得很好的海鲜粥,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味觉都被迟念紧张情绪给影响得木了。
今天有她的戏份,而这是她第一次拍戏,尽管系统已经实景模拟过很多次这场戏的拍摄情景,可迟念还是紧张。
紧张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可太稀奇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是怯场的人。
迟念把情绪的产生原因归结为心虚,她对今天的表现没有把握。
尽管在过去的三个月,她尽她所能地在学习和吸收着有关表演的一切。
可是不够,真的不够。
表演这门课,迟念越学越觉得难。
表演者尽管扮演着不同时代乃至是完全虚构时空的人物,可角色的神态,动作却一定是来源于现实,来源于人的日常经验。
表演者清楚他在演戏,他在扮演,可与此同时他要说服自己,让自己融入角色,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人,过着故事所阐述的生活。
这是一种清醒着的自我欺骗,不但要欺骗自己,与此同时还要欺骗观众,要让知道你在演戏的观众在观看时忘记他们所知道的“这是演戏”的意识,吸引他们注意你所扮演人物的喜怒哀乐,沉浸在故事中,跟人物同喜同悲,为了角色牵肠挂肚。
戏剧是伟大的,伟大的戏剧表演,让演员和观众同时忘记自我。
一个吸引人的角色,一定是多层次的,这个人物必然不可能是扁平的。
为什么观众喜爱主角,因为主角占据着最多的戏份,有足够多的空间去树立人格,展现其层次,随着故事发展,主角的形象也丰满起来。
阿娇的戏份不多,迟念想让角色立起来,就要花费更多的功夫,迟念要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转移。
迟念现在脑子里想起来的,全是她在之前的各种笨拙尝试。
严格的表演老师陪着她进行角色突击,一遍遍地挑毛病。
没有人喜欢被批评,迟念在过去三月收到了人生中最多次的否定“你这样演不行。”
最不耐烦地时候简直想撂挑子不干了,也想过万事很简单,只要肯放弃。
为什么要那么较真呢?只是一个配角而已。
可还是咬牙硬挺,迟念觉得她已经比绝大多数刚入行的人要幸运了。
她有系统,虽然这破系统没法直接给她灌顶三十年表演功力。
还天天给她的表演尝试打低分,迟念睡前永远在过自己表演片段。
最初几次,仿佛是自己对自己的公开处刑。
看自己的表演片段太尬了,不超过三分钟就想装鸵鸟。
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心里默念三遍,才有勇气继续看下去。
系统还在一旁不停地插刀子。
【怎么会木呆呆的,眼神愣什么呢?】
【这次倒是不木了,只是变成了浮夸。】
……
日积月累,迟念心脏逐渐强大起来,系统评分也逐渐变高。
可让迟念没底的是,她最后一次测评,系统打分是76。
这在迟念看来,是不能让她满意的。
从小到大,迟念考试成绩,百分制情况下,没打过这么低的分数。
迟念深知,她跟剧组的其他人比起来,唯一拥有的优势就是她的时间够多。
她花了三个月时间来琢磨一个戏份不多的角色。
揣着76分的成绩单,迟念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对导演,对编剧,对其他人来说,阿娇只是剧本里的阿娇。
可对于迟念来说,在过去的三月里,阿娇是变成了只有迟念自己知道的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阿娇。
她活在迟念的脑海里,不是历史上的陈皇后,没人知道两千年前的那个贵族女人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样子。
迟念的阿娇,是活在《汉武故事》的剧本里阿娇,迟念顺着编剧给予模糊轮廓,填充着阿娇的血肉骨骼,让她面目清晰起来,活在迟念的想象里。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要合乎想象才可以。
食不知味地用过早饭,迟念提前去候场。
不拍大夜的情况下,剧组一般会在八点半开工。
迟念还没来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在拍摄期间,不管有没有戏份,都要从早跟到晚。
像《汉武故事》这种大剧,老戏骨云集,光视帝就有三个,简直是刷经验等级的福地啊,万万不可错过。
今天的第一场戏是宋衍的。
是跟景帝的对手戏,景帝站在长乐宫外教导儿子为君之道。
演景帝的演员是皇帝专业户,演技上很有两把刷子,此刻看向宋衍的目光里就透着属于父亲的骄傲和慈爱,还有属于帝王对继承人的考验。
站在观众角度,大家第一眼注意到的,绝对是宋衍,他似乎是天生的光源,平常就引人注目,演戏时更肆无忌惮地攥尽眼光。
他的肩膀生的宽阔,架得住宽袍大袖的汉服,腰背挺直,英气勃勃。
宋衍表现出来的气势宛如夏日之阳,面对是身为皇帝的父亲,也只有作为儿子的孺慕,景帝身体愈发衰弱,在逐渐成长的起来的继承人的衬托之下,更显衰颓。
旧的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而新的太阳,即将升起。
新老交替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
说完话,沾染病疴的帝王忙着处理朝政,先行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宣室去了,宋衍站在原地,目送父皇离开,方往母亲所住的漪兰殿去。
刘彻对答如流,通过了父亲的考验,自然心情很好,同景帝并行时,迈步稳而矫健,既有大汉皇子的贵重,又因为性格的缘故,步速不慢,如今父皇已经走了,身边只有侍从宫女,少年刘彻尚是幼龙稚虎,行走间就带了少年人的飞扬跳脱。
迟念专门注意着宋衍的步伐,她知道这是宋衍专门练过的,因为她陪练过,她也跟着设计了属于阿娇的步态。
也许根本没什么人会注意这种小事。
可迟念很喜欢,人物就是靠一个又一个细节的组合而立起来的。
她跟宋衍的对戏游戏,不仅设计了步伐,还写了长长的人物小传。
刘彻好读书,但是老子的五千言,他读了太多遍,太傅也讲了太多遍了,于是对这个很不耐烦,可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是大汉的立国之本。
法家和儒家更对胃口,总是挑灯夜读。
阿娇不喜欢那些说理的东西,她喜欢游乐,看倡优表演,喜欢热闹。
可外祖母喜静,外祖母待她又好,所以阿娇也会找些东西来看。
她喜欢庄子,有鲲鹏、有蝴蝶、有名为椿的大树、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
偶尔,阿娇也会向往长安之外的生活。
她还没见过海呢!
刘彘也没见过,他上次还答应她,日后有机会就学始皇东游,带她去看海。
私底下偷偷说的,可不能叫外祖母听见,外祖母尚俭,始皇帝在她那里,是暴虐奢靡之君,万万不可学的。
……
导演的一声“咔――”
终止了迟念的浮想联翩,宋衍的这条戏过了。
拍古装戏,最熬人的是造型,每天都要提前很久开始做,拍不了多久,下戏了,明天请早。
一般顺序是先做头发,化妆,最后是服装。
迟念今天的造型顺序,化妆排在最后,她的戏在下午,拍摄现场又有各种突发情况,日程安排很容易往后拖,一旦拖久了,容易晕妆,那可太难看了。
下午三点钟,迟念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兀自闭着眼养神。
脑海里泛起她关于陈娇这个角色的思考,像是大考前,最后的复习。
陈皇后是个偏负面的角色,或者干脆一点说,在剧中,在编剧的设定里,这就是个反派角色。
是有点可怜的反派。
迟念能抓住的,能做文章的,就是可怜这一点。
阿娇不单纯是个反派,她是个可怜的反派
因爱而生恨,多多少少都是有几分可怜的。
但她的可怜不是表现为人物形象的可怜,不可以娇娇柔柔地梨花一枝春带雨,李夫人能这么演,阿娇不行。
因为编剧未能免俗,阿娇的人物设定跟她在以往的影视剧设定没什么大的不同。
剧本里的阿娇是什么样的,娇纵,暴躁、霸道、善妒……
她不具备传统观念里,一个贤德的皇后所具有的任何特质,反而处处表现着与此正好相反的坏性格。
可“坏”也分很多种,人物行为要有动机做支撑,否则会让人看得摸不着头脑。
阿娇的种种举动,把她推向了和丈夫决裂的深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编剧给出的薄薄剧本不会给予解释,《汉武故事》是男人戏,后宫的一切,只是妆点故事,增添看点的几簇繁花,是前朝宏图伟业铺展开来的几句背景音。
迟念自己作解,阿娇的行动,在前期是要守护自己的婚姻,她拒绝跟别的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更不要提那个别人是地位卑贱的舞姬。
后期在窦太皇太后薨逝后,则是惶恐,她失去在后宫最可依赖的人,她看到了她的丈夫对权力的无上欲望。
再延伸下去,阿娇的悲剧在于她对刘彻怀有的爱情,和她对政治的单纯。
盲目的爱情和政治上的单纯会让她频出昏招
她盲目的相信金屋藏娇的许诺,她是她母亲爱溺的女儿,外婆爱宠的外孙女,舅舅爱纵的外甥女,表弟刘彻最喜欢的女孩子。
她自幼所见的一切都是好的,烈火烹油的家世,繁花紧簇的宫廷生活。
在她成为皇后之前,她的世界是永恒的春天,无终的白日。
她看不到宫廷的鬼蜮伎俩,政治的险恶莫测,权力的游戏只在她背后展开。
不是因为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她让人怜悯的地方在于,观众看到她荣华背后的阴影,而她看不到。
金屋不只被建筑在未央宫,更是建筑在她的精神世界。
她是被饲养在华丽牢笼的金丝雀。
未来不幸的阴影早已笼罩,少女对婚后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起源,从一开始就是场摆明了筹码的政治交易。
她的母亲是充满权力欲望的馆陶长公主,她的外祖母是大汉精明的皇太后,她的舅舅睿智的帝国君主,她的丈夫是注定要照耀史册的皇帝。
亲情和爱情在帝国皇位面前只是好看的面纱,揭开来,是关于权力永无休止地博弈。
阿娇的悲剧是场注定的悲剧,送她走上皇后之位的家世,也将成为把她拖出未央宫的缘由。
阿娇的可怜,就在于等她看清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迟到来不及回头。
“大功告成”
化妆师宣布工作结束
迟念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的人挑了挑眉,看起来对自己的外形有些挑剔,她年轻貌美,微微歪着头打量自己的装扮时透着股属于少女的俏皮感,可她毕竟是挑剔的,不会轻易给予赞美,神情似乎是在说,勉勉强强吧,离我真正想要的,还有些距离。
你好啊,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