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摄接近尾声的阶段,黎瑞达看着监视器里迟念,依然感到不可思议。
从迟念决定接下富江这个角色以来,作为导演的黎瑞达就觉得整个项目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推进态势。
他当初把剧本提交给浣熊,并没有指望人气正旺的迟念还有她的团队会选中这个剧本。
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希望他的剧本被选中。
想想吧,爱豆型艺人的第一部担主戏,即使这位女主角足够漂亮,她对表演的无知也足以毁灭整部戏。
普通的主角尚要担心她无法胜任,遑论富江这样充满特色的人物。
尽管迟念的存在,为黎瑞达争取到了比之前更多的预算。
可直到开机之前,黎瑞达还是抱着一股颓丧的心情。
他投入许多精力改写的剧本,也许要沦为一部平庸之作了,更有甚者,一部失败之作。
主创讨论会上,那个讨厌的邱姓经纪人和脾气糟糕的迟念,加深了黎瑞达的念头。
“真是一部看到项目书就可以嗅到失败气息的作品,看了剧本之后简直可以肯定确定以及认定了,黎导,你应该去拍小成本文艺电影,而不是来拍电视剧,这种透着绝望气息的剧情安排,根本没法做观众茶余饭后的消遣,他们既不会感到满足,也不会觉得心情愉快,反倒是足够致郁。”
“你完全是在高估观众的阅剧水平,而且改写力度太大了,挂羊头卖狗肉也不过如此了吧。”
如果说作为经纪人的邱宾白是庸俗的,这个人明白剧本想要讲的东西,也知道剧本的深度何在,只是觉得为了热度考虑,必须迎合观众,迎合市场,为此可以牺牲很多。
那作为主演的迟念,就是肤浅。
她像某位著名女作家形容的富家小姐,“你知道有一种婴儿,拿灯光一照是头部透明的,从瞳孔中射出来”。
脑袋空空,除却美貌,简直一无所有,相当乏味。
她对他的要求居然是,“我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我也不管这部剧好不好看,我要的是,把我拍得足够美,毕竟会来看剧的人,想要看到的其实是我。”
“对我来说,一个足够标志性的角色,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比剧火不火更重要。”
她想要什么?一部没有跳舞和唱歌的长篇mv?
可一切在开拍之后都变了。
黎瑞达简直要抱怨世道不公,迟念看起来居然是罕见的天赋型演员。
她根本不懂角色的内涵,也不思考,只是出现在镜头前,简简单单,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成为富江。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入戏,她在折叠椅上对着手机自拍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讨厌却又极具魅力的富江了。
连黎瑞达自己都忍不住去注意她,天然的光源,你明知道这个女人没什么好的,可她就是有种该死的魔力,吸引着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并且为此毫不掩饰得洋洋得意着。
这种魅力在摄像机镜头里被成倍放大,黎瑞达完全可以想象迟念将来出现在观众眼前,对观众的冲击力,她的吸睛度太高了,甚至会存在因为她的个人魅力而导致观剧者失去对剧情推进期待的隐患。
这位“大小姐”也不算一无是处,她居然还有点基本功,虽然在片场就没见过她苦读剧本,可台词背得相当熟练,配合上那种能跟角色极度贴合的表演天赋,跟迟念有对手戏的演员无一例外都会被她牵着走,仿佛不是在演戏,而是化身剧中人,在生活里遇到了突兀的外来者――富江。
相当多的时候都是一条过,需要重拍的时候,也基本不是迟念的问题,拍摄进展的异常顺利。
结合迟念的学历,黎瑞达忍不住猜测,她的智商或者是单纯在记忆力方面,恐怕也要比一般人要好。
这种人,生来根本不需要太过于努力,很多事情,轻而易举。
主角台词,不过是个小case罢了。
黎瑞达忍不住抱怨老天不公,如此宠爱迟念,她要什么便给什么。
拍到后来,看着镜头里闪闪发光的迟念,不得不替她辩解,肤浅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不缺,生存环境太过于优越,自然缺乏危机意识。
“good,这条过。”
黎瑞达话音刚落,片场响起欢呼声,这是迟念的最后一场戏,她今天杀青了。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可大家还是很有精力的闹着。
迟念按惯例,请全剧组吃饭,她有时候讨厌归讨厌,脾气也不怎么好,可有个优点,不小气。
剧组租用场地外有家不错的火锅店,迟念的助理提前预订,今天晚上直接清场,就等全剧组过来聚餐。
主创坐一桌,迟念就坐在黎瑞达旁边。
黎瑞达看着坐在他身边的迟念,觉得年轻就是好,从早上六点到现在这个时候,居然半点疲态都没有,美得惊人的少女。
迟念在剧组地位高,她一向不喝酒,于是剧组聚餐一向没人劝酒,爱酒的都是叫两瓶找些同好碰碰杯就算了。
没酒是喧闹不起来的,大家也就是涮菜的功夫聊聊天。
聊来聊去,还是聊戏。
不是黎瑞达吹牛,他的剧本确实写的有东西。
大家都认,怕就怕是对观众要求太高。
以往这种话题,迟念是不参与的,她在餐桌上似乎秉持着食不语的规矩,很少说话。
剧组人员私底下聊天,不免带几分得意地猜测,迟念不说话,也许是因为不大听得懂大家聊的东西,怕露怯。
今天聊的是剧本的主题,黎瑞达从来没说话他想要表达的究极主题是什么。
大家也都很有兴趣的在猜。
整部剧其实不长,按每集45分钟算,大概可以剪24集。
每三集构成一个part,八个单元组成整部剧。
有点类似于破案类电视剧,不同part,由唯一的主线人物富江穿接起来。
黎瑞达听着大家的讨论,笑而不语,他对这个问题有最终解释权。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答出他心里的那个答案。
迟念罕见地开口道“我觉得是无常。”
答对了,这就是他的答案。
黎瑞达讶异地再度看向迟念,他没想到最终会是迟念给出这个正确答案。
“为什么会觉得是这两个字?”
“八段剧情,每段里都充满了复杂的人性,好人不见得有好报,坏人也没有总是受到惩罚,善恶总是在一念之间就发生转变,每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总是有要揭开的地方。
其实每段剧情,黎导你都没有给出终极解答,它们一一指向最容易挑动公众神经的社会议题,可是却没有给出如何医治的良方。
最好的解答不是劝人向善,这太理想主义了,现实就是现实,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因为,无常,诸行无常。
而富江,她在黎导你的剧本里,不正是无常的具象?她不存在为人的善恶观,每一次出现,带给身边人的,都是未知,人性在她面前,永远经不住考验。”
一番话说出口,满座皆静。
在坐的除了邱宾白,没人能想到迟念能说出这样的话。
迟念说完,扭头跟黎瑞达对视一眼,眼神清澈明净,狡黠地笑了笑,问道“黎导,我说的对不对?”
话当然对,可人不对,迟念现在看起来哪里还有之前给人的感觉。
戏拍完了,人也彻底变了。
黎瑞达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连他自己觉得这猜测难以置信。
聚餐结束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黎瑞达跟迟念在剧组长租酒店的十九层电梯口道别。
“最近这段时间真是多谢黎导担待了,我那个状态很讨人厌吧,对了,我把剧本做了笔记,是我的理解,黎导如果有空也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发到您邮箱的扫描版。”
电梯门缓缓关上,迟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笑容消失在眼前。
黎瑞达快速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寻找迟念口中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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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个part剧本开头,迟念用钢笔写了两行小字,是一段作品引用。
“世上没有像模子刻出来一样的恶人。平时大家都是善人,至少大家都是普通人。然而正因为一到紧要关头就会突然变成恶人,所以才可怕,所以才不能大意。——夏目漱石《心》”
part1讲述的是由富江突然出现而引发的校园自杀案回溯。
因为校园暴凌而自杀跳楼的女孩成为了富江得以从书中现身的引路人。
黎瑞达在每个part的开头都安排迟念拿着书在读。
第一本,正是夏目漱石的晚年巨著《心》。
迟念恰如其分的引用,不仅告诉黎瑞达她看过这部作品,而且她同时明白黎瑞达想要在part1展示的东西。
精准而且准确。
黎瑞达觉得接下来的内容,他其实不需要看了。
他的猜测成真。
迟念的天赋比他之前的感受到的还要好,从接触他开始,这个女孩,就整个人处于入戏状态了。
她不仅是在镜头里表演,而是在整个拍摄过程中表演。
……
对于黎瑞达的种种想法,迟念自然不得而知,她只是不想自己特殊状态被人误解太多。
趁着有机会赶紧澄清一下,还能顺带玩个显得有点高深莫测的把戏,何乐而不为呢?
满足某种扮猪吃老虎,又成功揭穿的恶趣味后,迟念就收拾行李搬离了剧组酒店。
等待她的,是一档综艺邀约,还有如何体面又不伤人情地拒绝《谋宫》。
因为邱宾白在反复衡量之后,提出了新的选戏原则。
原则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三个字。
不作配!
以迟念的理解,或许可以扩展为“不给同代女演员做配”。
而即使没有邱宾白的这个想法,迟念也并不打算接《谋宫》,起码是不接淑妃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