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宋衍(1 / 1)

北方四月份的天空,蓝得肆无忌惮,阳光还不至于猛烈,而是是爽脆的,明朗的,风刮走了大朵云团,偶尔看见天空出现大团白色,那是鸽群翱翔而过所留下的痕迹。

宋衍摘下眼镜,站在病房的窗边远眺晴空,让眼睛稍作休息。

宋毂拒绝待在重症监护室,他甚至不想待在医院里,两相妥协之下,他在这一间比起病房更像豪华公寓的“普通”病房里作着自己最后的挣扎。

在早晨短暂的清醒的后,又陷入沉沉的意识混沌之中。

迟念昨天飞去s市,看她新电影角色的特效模型。

没迟念在身边,宋衍常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况,也没什么要对别人讲的。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克制倾诉欲,他上高中的时候曾觉得一个人越是在心里压抑什么,日后这份被压抑的东西就会成倍反弹。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习惯的力量也很强大,也或许他的倾诉欲在不长的偶像生涯中已经被彻底宣泄完了,尽管在镜头前讲的话总是有很多伪饰,虚假的地方。

团队在幕后编排好的种种应答,方方面面都被想到,当然,也不全然是个单纯背稿提线木偶

王玫控制欲很强,可她也同时讨厌笨蛋,给一个轮廓,一个可以发挥的框架,而后在这个框架内任由艺人发挥,能做到精彩的人,才会是被她喜欢,被她重视的。

还有电视剧里无穷无尽的台词,冗余又沉闷,偶尔才能发现值得玩味,值得思索的地方,可这就是电视剧,除非它像电影去拍摄,比如当下欧美剧的趋势,不然总是要有多余的东西需要你来演出,篇幅过长就会带来这样那样的弊端。

不过这比比采访和综艺有趣些,台本真是让人索然无味,他讨厌因此而来“讨喜”,因此而来的所谓“情商高”。

粉丝们很少能明悟一个道理,那就是他们的偶像其实很少有人能拥有跟他们被精心包装的外在相匹配的内在价值。

想是如此想,但离开娱乐圈这段时间,宋衍不是没有怀念过曾经的生活,颇为可笑的是,他之前在娱乐圈的工作其实可算是纯粹,一种只要努力去做就可以获得不错回报的等值收获感,如今为商业事物忙碌,则不存在这样的感觉。

因为内在同样乏味的情况下,好歹娱乐圈的浮华更赏心悦目些。

手上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每天都在结识新的人,梳理由父辈积累下来的商业关系,刚接手这些东西的时候,犯了许多错误,吃了不少暗亏,几个月下来,一一理顺,知道面对种种情况要怎么应付,难免会感到疲惫,但是把事情打理妥当的时候会得到相当正面的情感回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快感,男人们会钟情于事业,不是没有原因的。

私人医院的绿化做的很好,在二楼房间窗边投下目光,季春时节,快要入夏了,生叶早的树木青碧如玉,干净又苍翠。

阳光透明如琉璃,脆生生的,投在青枝上,叶面反射的光线有些晃眼,让宋衍有些恍惚,这种偶尔放空的瞬间的,总是容易想起往事。

迟念说第一次对他这个人有立体印象,是一次被天气搞砸的集体户外野餐。

“我后来跟你在网上聊天,隔着网络,却总觉得自己能嗅初夏雨天的味道,记得那天你穿黑色t恤,淋着雨水搭帐篷,进来休息的时候,抹了把脸上的水,当时突然意识到你长得很好。

直到现在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想起你的时候,就觉得水汽弥漫,下雨了,夏天的凉风,总是愉快的。”

宋衍没告诉迟念,他记得那次泡汤的野餐,而且印象深刻。

顾景同刚把迟念介绍他们这些朋友时,就有个外号,大家喊她“胖念”。

同玩的女孩子喊来,难免有几分恶意,有几个女生能不介意自己被说胖呢?

可男孩子感来倒没太多心思,外号这种东西叫的多了,往往会流失掉起初的含义,单纯的成为一个代号。

迟念那时候其实也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也许迟念自己不觉得,即使是如今,宋衍都能察觉到迟念对她自己的样貌并不持有准确的个人评判。

青春期的男孩子心里的白月光大多不是迟念那时候的样子,可跟那时候的迟念打交道总是舒服又妥帖的,她离得近,看得清,又不至于叫人嫉妒,毕业后很多人提起她跟顾景同的分手,都要惋惜。

“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没想到迟念能这么绝,说断就断了,头都不带回的。”

可真看清了么?

宋衍是冷眼旁观的那个人,所以他能看的更为清楚一些。

迟念不仅对她的样貌认知不清,对她的天赋也认知不清。

在宋衍看来,迟念就是个天生的演员,她能无声无息地融入环境,扮演好自己为自己选定角色。

她就是在“扮演”着顾景同女朋友这样的角色,可能当时的迟念自己也不曾发觉。

他意识到这样的情况,是察觉到迟念不会撒娇。

对,她其实根本不会撒娇,不具备很多姑娘那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也没法浑然天成。

她当然会跟顾景同撒娇,可毕竟不是生而习得的技能,而是后天的模仿,虽然以她那时候的年纪来说,迟念可以说是模仿的相当好。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蜜里泡大的姑娘,想要更多地宠爱她,她撒起娇来,像毛茸茸的小动物用尾巴在你心尖儿上轻扫,又酥又痒,还带点麻,轻微的过电,有股暖意在。

可那不是真的,只是在某些时刻,她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后来拍偶像剧,很多情侣打闹,让女性剧迷觉得甜的发疯的互动,不用导演教,他和她都能信手拈来,其实并不是从曾经的恋爱经历里获取的经验,而是来自扮演一个合格男/女朋友的经验,来自第三者视角的仔细揣摩和观察,这样的角度,才能提供绝佳的判断力,他们俩都知道怎么演能激发最大多数观众的共情。

他没错过那个下雨天迟念眼里对他的惊艳,他同样没错过迟念那时的神色,她静静听着顾景同跟人交谈时的那种隐然的厌倦、忍耐、还有晦暗。

如果没有那件突发的事情,迟念一样会跟顾景同分手。

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凭着趋光性寻找了顾景同,真正被宠爱着的男孩子,可她到底会发现顾景同跟她不是一路人。

顾景同当然喜欢她,宋衍没见过顾景同那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连同别人聊天都要握着她的手,时不时从中回神来看她,就为看她一眼。

宋衍习惯观察者的角色,他在帐篷里看到这些,也同时看见了迟念的美。

风雨琳琅里,那双漂亮的腿,肤如凝脂,青春期里多余的脂肪化作了一种恰到好处的丰盈。

她身上有股茉莉香味,黄昏的茉莉。

也许这种记忆里香气是他的错觉,来自少年人的荷尔蒙涌动。

他当时有种罪恶感,因为那是朋友的女友,可他没法完全控制作为一个雄性的本能。

所以他选择谨慎处理跟迟念的距离,直到高中毕业,他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

宋毂很早就教他识别欲/望和情感的矛盾关系,二者不是一回事,但又粘连难分。

“自我贬低式的说法,几乎所有男人都是会被皮相迷惑的混蛋,对一个异性或同性有生理欲望,会被直接对等为爱情,或者接近爱情。

不一定是急色的想要获得性,喜欢脸,喜欢别的什么,也可以是不那么急切的喜欢,可总归觉得是某个地方让你觉得美,想要接近。

而更为荒谬的是,不少男性学会区分这类感觉,是在出轨的时候,清楚自己还爱着妻子或女友,可是同时会对别的女人拥有欲望,产生下流的想法。

不动如山的忠贞是非常难得的,心猿意马才是绝大多数情况,拥有充沛资本面对诸多诱惑又能克制这种心思不让它继续发展的丈夫和男友其实已经可谓是忠贞。”

“阿衍,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环境,大部分人过的不那么‘道德’,不过你我都清楚,道德这个词太宽泛了,伦理学讨论了几千年,它的概与界限依然含糊不清。”

他选择了克制的生活,倒不是要享受道德优越感,而是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克制。

克制带来对生活和身体的控制力,还有清洁感,

清洁感,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所以察觉到对迟念的欲望,他选择后退,在忍不住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之前,移开自己的目光。

《老子》里写: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

用在情感处理上,也未尝不可。

他察觉到征兆,便要让某些情感连萌芽都不要有。

可到底还是在他心里发生过什么,风雨琳琅里,夏天的傍晚,少女穿着热裤的腿,平底金色系带凉鞋,指甲剪得极好,连脚趾都在记忆里打了柔光,还有双眸子,疏离又厌倦。

她根本不是个宜室其家,喜欢被宠着的模板女友。

顾景同不懂她。

后来跟迟念重逢,看她一点一点伸出棱角,常常会在心里想:

是这样了,这才是她。

她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剥下伪装。

真正的迟念

锐利、距离、精明、冷漠、坚持……

这些才是她那对父母遗传给她,在生命成长历程中赋予给她的东西。

人越长大,越会发现家庭影响在生命成型上的塑造力量,不论是好还是坏。

迟念不是不可爱的,也不是欠缺柔软,她愿意的时候也能带给人温暖。

可这些方面,迟念要比那些天生的阳光女孩少很多,说到底,迟念本质上是个低温动物。

是晚春的森林,是盛夏的雨水,是早秋的黄昏,是落在红色屋顶上的冬雪,是整年的月亮,是一切兼具阳性和阴性存在的感觉。

同他一样,他们是同类,会相互吸引,一点都不奇怪。

温度一致,气味相和。

再次相遇,他就知道还债的时刻到了,还他自己少年时期的一笔情债。

宋毂现在只能吃流食,早上神志还清醒的时候,突然跟他讲起迟念。

“她大概很难做个世俗眼光里的好妻子,也做不来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研究剧本的时候像着魔,表演的时候头角峥嵘。”

这判断非常准确,即使病弱,宋毂也没丧失对人的判断力。

“换了别人这么讲,我觉得这不算个很好的评价,但是知道这里头有欣赏的意味在,一般男人眼里的好妻子好女人附属性太重了,讲她头角峥嵘反倒是好,这是作为人的独立价值。大哥你这么讲,真是算得上盛赞。”

当年宋毂评价王润心,说王润心是匹永不归群的母狼,天生叛骨,只有她负人没有人负她,男人很难喜欢上这样的女人,更何况王润心还不够美,起码在宋毂的社交圈层里,王润心的脸和身材不具备足够的竞争力。

可这真是至高评价了,这些年里宋毂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女人,又有谁比得上王润心在他心里的位置?

宋毂没要过王润心,王润心也没跟过宋毂,他们两相看透,心知肚明,可谁又能说他俩之间这不是爱情?

很多男人愿意夸赞自己对于女人的品鉴能力,可宋衍听来觉得很是无趣。

这些同性的品鉴透着股腐烂的味道,当年的士大夫们怎么细细品鉴女人痛苦之下裹出的三寸金莲,他们如今就怎么品鉴现代女人,即使号称喜欢独立女性,也带了居高临下,要驯服最烈的母马或者母狮,重要的是驯服,是自己站的更高。

宋毂没有试图驯服王润心,倘若王润心会被驯服,他必不会那么看重她,那么爱她。

他跟宋毂在很多方面都不像,在这上头倒一脉相承,他喜欢就喜欢迟念的头角峥嵘,那股被她隐藏又没法完全掩饰住的锋利。

他当然喜欢她的相貌,试问天底下有几人不爱美人?

可只有一副皮相,总有看厌的时候,性子也有倦了的一天,什么娇俏什么软糯什么端庄什么冷艳……

皮相和附带的感觉总是会厌倦的,到时候支撑着在一起的,更多是利益的权衡和内心的责任感。

唯有支撑着的人的最根本的东西才是最要紧的,因为它们带来变化。

宋毂爱王润心的叛骨,她永远对生活有排异反应,很少开心,刻薄尖利,可王润心懂宋毂,王润心离了宋毂能活,能独自生长。

而他也爱迟念的幽微和峥嵘,娱乐圈这样多的美人,不是没有美过迟念的皮相,可他就觉得她最好看,不是因为情感蒙蔽的眼睛,而是她美在实相。

他犹记得接第一部戏时候的光景,他跟迟念在公司安排的小公寓里研究剧本,迟念素着张脸蹲在沙发上揣摩角色,淋浴后的头发没干透还裹了毛巾,跟为了一句台词他较劲,那时候话倒是多的不得了。

素面朝天的样子比她全副装扮细细描摹眉目后的上妆造型更叫他喜欢。

迟念很大概率上不会是个寻常眼光和通俗价值判断里的贤惠妻子,但他相信她会是个好演员。

她甚至不会是个合格的母亲,宋衍已经能够预料到倘若他们两个结婚生子,将会面对到的事业和家庭生活之间的冲突。

她不可能也不会拿全副精力来面对孩子的家庭,这是势必要亏欠的,可她八成还是会选择事业。

可那又如何呢?

他接受这样的不圆满,那种圆满的幸福家庭想象反倒叫他恐惧。

重要的是他想跟她缔结婚姻,养育孩子,组建家庭,两只低温动物总好过一只。

你爱上一个天才,总要付出点代价,他只希望能掌握好平衡,他察觉她最近有些失控的迹象。

宋衍已经在想日后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他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提前预料坏情况,又为自己能接受能处理而感到愉快。

可这愉快情绪刚刚泛起,宋毂的呼吸机突然开始报警。

宋衍扭头看向病床,他没有慌乱,甚至不觉紧张,这是这个月第五次出现此类情况,但是心头还是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

宋毂平静地趋向了死亡,他没来得及跟宋衍作最后的道别。

医护人员因为陪伴宋毂时日已长,有情义在,难过的情绪弥漫在这间价格高昂的私人医院里,两个陪床护士年纪尚小,落了泪。

对比起来,倒显得宋衍太过于冷漠,他作为唯一在场的亲属,看起来还不如外人难过。

可他没有办法,他从小就在为死亡做着准备。

太奶奶带他时,他最熟悉的是高寿老人散发出的那种味道。

宋衍日后才察觉,那其实就是死亡的味道。

棺木、坟地、寿衣、……

有关太奶奶过身后的桩桩件件,他都被叫来参与,也不管那时的他是懂还是不懂。

“你爸妈去了,留下一个你,所以注定没人疼没人爱,我陪不了你多久,不知哪天老天爷就要把我收了去。

你哥大你许多,可又大的不够多,他不能为了你而活,这点上你要体谅他,以后也要体谅别的人,不要把太多期望放在别人身上,人家没义务负担你的期望。

阿衍,你注定独自来,独自活,所以要习惯。”

他得名衍,因为他是二十多年前那场蓄谋已久的事故里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注定了要做负责收梢的那个人,不管是太奶奶,还是他大哥。

上天待他还不算太坏,如今起码给了他个能讲话的人。

电话那边的人已平稳落地,兴许是在乘车往市内的路上。

“喂――”

他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通知她。

她似乎在这沉默里知晓了应该知晓的讯息,“是不是……”

她未往下讲,她也许正在迟疑要如何讲诉这件事。

“我马上回去,还有……”

她再一次斟酌自己的语气,他能在她轻微的故意里感受到郑重和忐忑。

她尚未处理过死亡事件,她在犹疑。

她嗫嚅一会儿,只轻轻地对他讲:“我马上就回来。”

她挂断了电话,她不曾有过波动极大的情绪,也不曾有过片言安慰。

可她其实已经安慰过。

她的存在本身,于他而言,已是一种莫大安慰。

宋衍用手摸了摸眼角,没有任何湿润的迹象。

兴许这一生,在表演之外,都做不到情感激烈的悲伤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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