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对谈(1 / 1)

迟立一路上不断积累起来的慈母心肠,在见到迟念的那一刻起码得有一半被挥发掉了。

因为她看见她精心教育了二十年的女儿,蓬头垢面,穿着件卖萌的连体熊猫睡衣,脚踩凉拖,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拿一只勺子挖西瓜吃,那西瓜比她的脸大了快一倍。

迟立想象里的休养,应该是古代士大夫式的隐居,弹琴品茗,游山玩水。

结果却是半点风雅也没见着,只有满满当当的小市民烟火气兜头熏了她一脸。

迟念见她来了,表情讪讪,似乎知道她现在的形象在迟立眼里十分有碍观瞻。

迟立瞅了迟念一眼,母女间的默契,让迟念立刻解读出了许多东西。

大意是这次就不挑你身上的小毛病了,因为有大问题要解决。

这房子就是以前拍《归园田居》所租用的那套,拍摄结束后,宋衍从原主人手里买了下来,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迟念。

迟立之前只在视频里见过,如今见到实物,她还是挺满意这地方的,近山近水,翠竹绿树,离房子最近的大型聚居点就是以发展旅游业为主的古镇天水,整体环境确实不错。

迟念放下手里的西瓜,带着迟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房子带着一个挺大的院子,但是没有选择满地铺砖石,而是修了弯弯曲曲的小路供人行走,大部分区域被种上了花木和蔬菜。

这里原本是一位画家所有,偶尔会来此地写生,又不愿让房子荒了,就雇了一对当地的夫妇住进来负责收拾庭院撑撑人气儿。

宋衍接手后,这夫妻俩也一并雇了。

所以迟念和宋衍打定主意来这里休养后才不用操心太多,房间简单收拾一下就能入住,院子里景色也好,正值盛夏,草木葱茏,蔬果结实。

院内所有建筑物都是国内名建筑师的手笔,整体来看是仿古风格,但没有累赘的雕饰与过度堆砌,观来只觉质朴淡雅。

室内布置也让迟立比较满意,大方古拙的茶室总算让迟立给了迟念一个好脸色。

“这地方收拾得不错,常用么?”

“没人做客就一天喝一回,早上晨练回来那会儿,通通透透地喝一次,其他时间大多喝凉白开,宋衍晚上喜欢喝点儿威士忌。”

迟念下巴一抬,眼睛看向琴桌,问道:“还坚持练琴么?”

“练,这么多年下来,成习惯了,最近弹琴时间比以前多,反正也没什么事。”

“心不静,练了也白练。”

迟立意有所指道。

“不练的话,心更不静了。”

迟念轻轻地把话顶了回去。

“这是什么?”

迟立正走到一张桌案旁边,有画板倒扣在上面。

迟念还没来得及拦,迟立已经把画板翻了过来。

画板倒没什么,是很常见的普通画板,一看就是随手买回来的。

进入迟立眼帘的是画板下的铅笔画。

画的近景是一个正在大哭的小姑娘,小姑娘对着的是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包臀裙,弧度优美的小腿,穿着高跟鞋的脚。

远景处则有一个中年女性在对近景的两个人探头探脑地看着,脸上交织着同情和惶恐。

迟立看完图画,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复又紧绷起来。

她掀起了这张素描。

下面的纸张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也被涂抹了痕迹。

这是一张人脸。

能看出画中出现的是迟念的面孔,但是又不全然写实,起码在迟立看来,这脸十分别扭,不能让人感觉美丽,优越的五官组合却给人一种丑陋的感觉。

迟立又把这页揭开,下面成了白纸。

“这是你画的?”

“上面那张是宋衍画的,下面那张是我画的。”

迟立眉头锁着,显示出她此刻不甚美妙的心情。

她觉得她现在有很多话要说,可又都说不出口,她与迟念相处的时候常常如此,有许多话没有被讲出口,她相信迟念也是这样。

最终迟立只问了句:“怎么把自己画的那么丑?别人美颜你丑颜?”

迟念平静地回答道:“我看到的一部分我自己就长那个样子。”

迟立听了,心不由往下沉,她想起了咨询师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迟立人虽然来了,可她内心深处并不想直接跟迟念谈她此行的目的。

迟立的目光有意避开宋衍所作的那幅画,画的作者和内容都在向迟立传达令她感到不快的信息。

“小宋人呢?”

“去镇上了,他在跟一个老师傅学金匠手艺。”

“怎么想起来学这些?”

“在这边也没什么事可做,我们俩连wife都没装,想上网还得拨号,家务活除了做饭都有人干,时间大把大把,学一门感兴趣的手艺也挺好的。”

“那你呢?”

“喝茶练琴、看书看碟、睡觉发呆、学做菜、散步游泳……

我最近不太想跟人接触。”

迟立看向迟念的脸。

那是一个长时间不与外界接触的人的脸,落落寡合,疏于交际。

迟立正想说些什么,屋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迟念一听就笑了,“宋衍回来了,我该去做晚饭了,让他陪你挑房间吧,缺什么让他找就行了,他比我清楚。”

有人走进屋来,果然是宋衍。

跟迟立上次见他变化有些大,人晒黑了不少,发型变成了寸头,眉宇因此显得有些凌厉,一身夏日休闲装,典型的人衬衣裳。

迟立因为职业习惯,在着装上有种本能的挑剔。

迟念和宋衍今天的打扮明显只看重舒适性,对美观没有任何追求。

迟念三言两语把迟立交给宋衍,便去了厨房,声称要给迟立做本地名吃烤豆腐。

傻子也能看出迟念行动中那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被留下的二人,因为彼此陌生,所以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宋衍带着迟立上楼,楼上除了他的工作室,剩下的空房间都可以用来住宿。

迟立挑了最东边的屋子做自己的暂居之地。

两个人话很少,宋衍不是热络性子,迟立则是不知道该对这个准女婿说些什么,她倒是想问问宋毂离世后他对将来的打算,可又觉得太冒昧,毕竟迟念和宋衍还只是男女朋友关系。

二人间的寥寥数语只针对物品的选择和摆放展开,很快就将留宿所需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宋衍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遗漏什么,才开口对迟立道:“我和迟念都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她应该是有点没准备好。”

迟立很想对宋衍埋怨两句,对自己亲妈有什么好措手不及的,可她知道宋衍说的是实话。

再一想刚刚看到的那幅铅笔画,迟立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郁气。

迟念肯跟宋衍讲这些,却不愿同她讲。

宋衍仿佛会猜心一般,又道:“您别多想,迟念她不愿意跟你面对面聊这些,更多是因为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迟立面上露出狐疑的表情,迟念从小到大在各种公开场合从来没怯过场,这是迟念让迟立很欣赏的一种特质。

宋衍读懂了迟立的疑惑,有些无奈地说道:“迟念在亲密关系上其实是个非常羞涩的人,她待人接物上娴熟跟这种羞怯其实不矛盾。”

迟念确实很少跟她进行情感沟通,她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是以咨询师为中介了解彼此的所思所想。

但是迟念面对咨询师时态度很好,不仅不抗拒,反而会积极配合,也足够坦诚,这导致了迟立一直以来的错觉。

迟立越想越觉得的骇然,她其实从来没有跟迟念有过真正的深入的沟通。

“我明白,其实我们这代人,普遍缺乏跟孩子的情感沟通,很多时候,父母比子女还要羞于谈及这种事,它是被双方下意识忽略的,好像没必要谈及这些东西。”

“您明白就好”,宋衍听完迟立的话,有些如释重负,他代替迟念来跟她母亲聊这个话题,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他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把咨询过程录制下来发给您,其实是我的建议,其实当时我也在场,我坐在镜头后面。”

“她倒是对你不设防。”

宋衍听出了迟立的埋怨,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让我在场也好,同意把视频发给您也罢,其实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让迟念放松下来,她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对着镜头比在完全的私密环境下中会更自如,她其实算表演型人格,不同的场合挑选适合的样子表现出来,一旦回到不需要表演的情景下,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视频,您不觉得迟念看起来太正常了?”

“正常?她明明……”

“对,她讲述她从童年时代绵延至今的困扰,自我分析听起来很清楚,可她的态度并不负面,那是一种困境中的昂扬。”

可真实情况是什么呢?是深度的厌世、自我鄙弃、混乱的睡眠、频繁的噩梦与惊醒、随时可能袭来的沮丧与绝望情绪……

在镜头前的迟念,只不过是在进行又一次表演,这次她表演她本人,几年前她就是这样干的,面对同一个咨询师。”

“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那部叫《螳》的电影么?”

“我曾经以为是这样,是因为她所要扮演的那个角色太过于负面了,可我后来意识到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这不是一部电影或者一个角色的问题。”

“那是?”

“我在影视圈最后一部作品叫《如诉》,它的拍摄档期跟《螳》差不多是一致的,我在其中扮演男主角,这个角色从□□来看,比迟念扮演的陈罔市要更加黑暗与邪恶。我拍摄的时候觉得非常痛苦,每天晚上都要迟念给我念一段《圣经》的经文,当电影杀青,我花了不少时间从角色里挣脱出来,最近几天我觉得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迟念并没有。

是我比迟念更坚强么?不是的,是因为我不如她有天赋,幸好是这样,不然我没办法想象我们两个人不对彼此造成严重伤害,两个病人在一起不会相互治愈,只会让一段关系崩溃。

对我来说,《如诉》是一种完成,一段旅途终了,即使它拥有黑暗内核,但是这是黑暗的结束,结束拍摄的时候,我从中获得了解脱。我所扮演的角色对我造成了困扰,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影响会自然而然地逐渐淡化、消退。

而且我不会再继续了,我的扮演更多是对我哥的模仿,《如诉》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故事。

可迟念跟我的情况不同,她的倾向很危险,起初是把玩,琢磨一个角色,用第三者目光注视自己所要扮演的人物,这个阶段她是健康的,但是很明显这样的方式让她不能满足,觉得不够深入。

渐渐地,她开始动用自身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以自身化入虚拟人物。

如果我是一个影视作品观赏者,我会很喜欢她的这种精神,她改变表演方式使得表演深度在逐渐加深,以前是榫卯结构搭建房屋,现在则像拿铁锤把一枚枚铁钉砸进坚硬的岩石里面,二者所需要的的力气是不同的。

作为演员,她这样很好,她走在探索这门技艺的道上,比很多人走的都要远。

但是作为一个人,迟念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榫卯结构是无伤的构筑,而把铁钉钉进岩石,却会有损伤,虽然铁钉自己具有足够的硬度可以凿穿岩石,但铁钉本身的磨损也是无法避免的。

迟念如果继续使用她如今的这套表演方式,那就好比用同一枚铁钉不断钉入新的岩石,而且内心需求进步的向上感会让她试图一次比一次更深入。

那么总有一天,这根铁钉会……”

迟立接续宋衍的未尽之语:“折断。”

然后提问道:“如果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再表演,或者控制深入探索的本能,再或者改变自己的表演方式,后两种很难实现,表演再怎么讲究方式方法,它本质上依然是个非常需要天赋配合的活动,决定怎么演这件事其实是先在大脑内部发生的,先有思维上的想象和模拟,后有肢体与表情的展现,人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想象力和思维惯性呢?几乎做不到。”

迟立思索片刻,很笃定地说道:“她现在不会同意第一个办法的。”

宋衍点头,“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迟念现在明显是上瘾状态,表演就是毒/品,吸/毒的人也清楚毒/品会带给自己什么,但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她被陈罔市困扰,可也对陈罔市痴迷。

《螳》不是一次完成,而是一次体验,这次体验对她而言不是完满,是期待,期待下一次表演再次激活这种体验。

或许可以尝试从另一种角度来描述这件事。

这个世界上,有信宗教的人,也有不信宗教的人,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会具有与生俱来的宗教性,我习惯把人类生来就具有的一种本能倾向,归结为宗教性。

它代表一种向往深刻和超越的生命体验,纯粹的生命能量,完美精神层次的感觉,没有哪个宗教不是如此,即使是不以宗教为名的其他精神追求也是如此,比如儒家,道家,古希腊罗马的哲学……

当代人信教的愈来愈少,宗教的神圣和权威也不断被削弱,但是宗教性不会灭绝,很多人只是把宗教性寄托在了别的地方。

比如事业、爱情、家庭……

还有当下流行的拜物主义、拜金主义也是如此。

年轻女孩信奉美貌的力量、很多男性坚信权力的可靠性、一些人顺从世俗层面的道德标准并坚信它牢不可破……

这些都是宗教性映射在人的心灵上所发生的不同信念。

而对迟念来说,她无意中把自己的宗教性倾向寄托在了表演上。

它驱使她体验更深,不断向完美进发,虽然我们和她都明白这是不可得的,但是这种倾向与生俱来,它很容易洒下种子,然后生根发芽。”

迟立听完宋衍的话,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宋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俊美的青年。

“我觉得你很了解她。”

“因为我是近几年里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那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那我们俩为什么要展开这次谈话呢,为的是知道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么?”

宋衍听完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动人,如同阳光下碎裂开来的薄冰般晃人眼目,让迟立不由自主失神了片刻。

等她回过神来,感叹道:“我的傻姑娘只有挑男朋友长相的时候眼光一流,你这孩子别的不谈,样貌真是养眼,其实小顾也不错,只不过他是另一种风格。”

这话宋衍不知道该怎么接,迟念确实是个实打实的颜控,宋衍怀疑这遗传自迟立,迟立从来都只喜欢漂亮男人做男友。

于是只能试图把话题拉回来,“其实您会到这里来,就胜过一切了。”

迟立没听明白宋衍话,眸中闪过疑惑。

宋衍补充道:“就像我能不能解决迟念的问题,对迟念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样,我会陪在她身边。”

迟立了然,宋衍的意思是迟念需要的不是让别人帮她解决她此刻面对的东西,况且也没有人能替她做到这一点。

她作为母亲,选择第一时间来到女儿身边,已经胜过万语千言。

这让迟立觉得舒服了一点,也有心情再揶揄一下宋衍。

“原来你话挺多的啊。”

“如果事关迟念,我确实话不少,她在我这里享受例外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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