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崔泠第一次见到迟念真人,怎么讲呢?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感的。
因为她之前看迟念的脸,要么是在迟念出演的电影电视剧里,要么是媒体精修过的照片。
迟念是上镜脸,相貌被化妆灯光还有镜头加持后时常会呈现惊人的美貌。
但是在小镇休养的迟念虽然还是那个娱乐圈标准之上的美人,却不复各种外力加持后的惊艳感。
崔泠在飞机上时还看了《临渊》的预告片,导演秦嵬是出了名的会拍女演员,黎瑞达也以这个特点出名,可他在秦嵬面前是小字辈。
而出现在崔泠眼前的迟念,素面朝天,脂粉未沾,图省事只草草扎了一个髻,人很瘦,因为瘦,身形就给在人眼里被拉长,整个人显得伶仃支离。
崔泠没怎么看清迟念,因为迟念刚下楼来,就匆忙披上外套去送迟立了。
等迟念回来,崔泠才有机会好好端详迟念的脸。
宋衍给迟念递了一杯温度刚好入口的热茶。
崔泠坐的位置,正好让她看清迟念。
唯独没让崔泠失望的是迟念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崔泠的记忆里,是非常多变的。
时而娇俏可爱,时而楚楚动人,时而婉转多情,时而冷酷媚艳。
当脱离了角色,回归主人的真实身份时,崔泠看到了清醒坚定,迟念似乎因为母亲离开而有些伤感,眼睛里润泽着水光,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她柔弱,反而是秋水映寒星,透出一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坚强。
崔泠想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主角,从她下笔的第一刻起,她就是在拿迟念演的江远音做原型,然后在剧本的一步步成型中不断修正,让剧本的女主拥有自己的独特人格和个性,但是不管如何修改,二者如今的差异如何显著,崔泠无法抹去两个虚拟人物间若隐若现的亲缘关系,她们两个的核心性格是一脉相承的坚韧与决绝。
这也是她为什么鼓起勇气想请迟念出演的原因,剧本是崔泠为她自己所写,而剧本的核心人物却是因迟念而生,迟念天生适合演这样的人物。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吴导有意请我去演女一,完整剧本也发给我看了,他们那边态度很好,说只要我点头,一切都好商量。”
迟念喝掉半杯水,跟崔泠说了第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崔泠被迟念的直接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也听懂了迟念话里的意思,吴雪峰那边态度很好,如果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她不会因为卓然和黎瑞达的面子就去拂吴雪峰的面子。
是从包里拿剧本出来直接给迟念看,还是告诉迟念她跟程松之间的恩怨纠葛。
不不不,这样都不好。
黎瑞达有些忧虑,想替崔泠分说两句,却被崔泠私下里摁住了胳膊。
崔泠问迟念:“能只有我们两个人谈谈么?”
迟念答应了,她看看墙上的挂钟,答道:“我们可以出去散散步,离晚餐还有一个半小时。”
天已经黑了,但是因为有月亮和星星,还能看得清路。
迟念从大衣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问崔泠:“吸么?”
崔泠点头,“吸,心情不好的时候,烟酒不忌。”
迟念熟练地递给崔泠一根烟,又帮她点上,然后也给自己来了一根。
两点红星在夜色中荧荧闪烁。
崔泠没看清烟的牌子,迟念给她的是一种后劲很大男士烟,她吸不惯,呛得咳嗽了一声。
迟念善意地笑了,“是不是吸不惯?我偷宋衍的,他最近在要我戒烟,天天搜查,可他自己也抽得凶。”
崔泠没服输,她又来了一口,这回没被呛到,但是依然不习惯,不过也感受到了这烟的好,苦里回甘。
她放弃了心里想到的各种说服性话语,坦然承认道:“我技术上肯定不如吴导,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学拉片子,用的就是吴导的《猎杀》,我在拉片室拉了十遍”
崔泠很清楚她跟吴雪峰的差距,卓然和黎瑞达也知道,只是他们没有明说罢了。
想到这里,崔泠声音弱了下来,黯然道“名气资金班底肯定也比不过。”
她喃喃着自嘲:“不自量力,蜉蝣撼树。即使不算这些东西,以我的构思,票房应该也完全没得比,我的剧本并不是吴导那种成熟的商业片剧本。”
迟念的反应,让崔泠想起了宋衍,一样的不动声色,让人无法猜测她的情绪,她只是淡淡地问:“那你要拿什么来说说服我?”
“因为我的剧本是以女主角为核心的,吴导那边再怎么好商量,电影也是以男性角色为核心,这是剧本架构决定的,即使可以给女一加戏份,但剧本的驱动力跟女性角色无关,我不客气一点说,吴导想请你,看重的是你的商业价值,你也许是他们眼中的最优选项,但不是唯一选项,退而求其次,选择有很多。”
“你知道的,女演员演戏,做花瓶是免不了的事,以我现在这个位置,很多戏接了就是降身价,给好的商业大制作做花瓶女一,不是坏事。”
“那你甘心么?”
“这有什么甘心与不甘心的,我不是那种全身心投入表演,对物质不计较得失的演员,而且如今的市场,谁也不能否认商业价值在制作方眼里,比演技重要很多,我不觉得我可以对抗市场。”
“可是你接了《刀尖》和《螳》”
“对,确实如此,可我接它们,并不是出于一时冲动。
接《刀尖》的时候我还在跟其他偶像剧女演员同场竞技,它又是小成本,以我当时候的走红程度,吃粉丝经济我也能让它回本。
接《螳》是因为我需要一部足够分量的文艺片,我不瞒着你,拍《螳》就是为了冲奖,不然我拿什么当资本跟我头顶上的大花旦竞争。
而且卓然确实才华非凡,你觉得你有他那份天分么?”
崔泠回想迟念自出道到如今的所有作品,确实让人心惊,她每一步都走对了,如果不是运气使然,那背后就只能是对利益谋划清晰的步步为营。
崔泠苦笑:“我还是天真了吧,就算你看不上吴导的女主角,觉得没什么花头,也不用非此即彼接我的剧本,这样你就算拒了吴导那边,也不会怎么样,只是没谈妥而已,如果你接了,那就是用行动表态,站我这边跟吴导唱对台戏。这份人情太大了,我值不值得你付出得罪一个大导的代价呢?”
自问完,崔泠苦涩道:“我不觉得我值得,也许我不该来的。”
“你一向如此么?”
“什么?”
“对自己没信心。”
“那倒没有,我其实还挺自恋的,毕竟从小被人叫才女,如今都三十多了,我除了婚姻上吃了亏,在别的地方都还挺顺的。只是想起吴导,感觉像在仰望一座山一样,我之前做的全是纪录片,又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如果觉得自己跟吴导水平相差不多,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算了,不聊这些丧气话了,还是聊聊你的剧本吧,就算我不接,可也许我能给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主演,而且我对你的剧本挺感兴趣的,能让卓然推荐的剧本,肯定有不少可取之处,吴导的剧本,意思不大,就像你说的,戏肉全在男性身上。”
事情说开了,崔泠不免失落,可也放松下来。
不管如何,迟念是个好演员,跟她聊聊,没准对剧本的进一步完善有帮助。
“我之前跟黎瑞达讨论过,如今市场上的犯罪片,要么是以犯罪者视角展开的,要么是以追捕者视角展开的,被害人只是一个引子,负责引起义愤,负责给出故事开始的缘由,但是他们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而我对诡计,解谜,博弈……这些斗智斗勇的部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更想要的是让人们听见受害者的声音,看到他们的痛苦和自我救赎。
我创造的女主人公,她有着普通女性的一切弱点,少女时的遭遇是一道伤疤,可她并不会时时刻刻想起它,反而会故意遗忘它,但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人生的重要关口,它就成了附骨之疽,醒目地提醒着她,不,这场噩梦还没有结束。”
崔泠讲完话,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因为突然间起了风,天上云团被吹动,露出了完整的月亮,位置不高,远处的山脉矮矮的,山顶上的月亮这看着矮矮的,星子数量不多,但每一颗都足够闪烁。
风也吹过了地上的竹林,枯枝败叶摇晃,刷刷地响着,林子太密,月光进不到里面去,那是黑暗的居所。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笔下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是?”
“苏慧,苏州的苏,智慧的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啊,应该是很强悍的人。”
“听名字不像啊?”
“因为这名字是父母给的,父母希望她在家做乖乖女,在学校是好学生,长大成人了,会是好妻子好母亲好员工,总之不奢求大富大贵,但是一定要顺,父母知道不能全指望运气好,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是需要一些智慧的,所以起名苏慧。”
“但是期望跟现实往往充满落差,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没差多少吧,起码在不过分了解她的人眼里,她就是这样顺风顺水地读书工作嫁人生女,虽然难免有些乏味,可是这种缺乏刺激性的成长历程恰恰是最安稳妥帖的。”
“那这个名字还蛮合适的。”
“可惜她命不好,还有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故事叙述者在暗地里操纵着她的命运,要她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遭遇一场她不能承受的噩梦,被一个连环杀人犯强.奸,最大的幸运是在凶手要杀掉她的时候,废弃的未完工住宅楼里突然来了个流浪汉。”
“然后呢?”
“然后案子成了悬案,她父母很爱她,为了她能健康成长,放弃了工作,带她搬家了。”
“这样就够了么?”
“看起来是够了,她依然是乖乖女,好学生。可她明明对理科不感兴趣,却选了理科,选大学专业的时候瞒天过海报了法医学,通知书邮到家里,父母才晓得。”
“再然后呢?”
“她去读大学啦,交了男朋友,毕业就结婚了。只不过她没有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而是跟丈夫回了她的家乡。”
“那我猜她应该是想要解决这桩悬案。”
“也没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凶手有可能已经死了,也许她只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心。而且她回到家乡也没有怎样,案子已经被人忘个差不多了,而且她是做法医的,几年做下来,什么惨状没见过。就这样,她工作第二年怀孕了,生了个小姑娘,一家三口,有车有房,生活安稳。”
“我想故事里必须要有的那个“但是”要来了。”
“对,要不然故事就无法进行下去,在她女儿六岁的时候,有人以相同手法奸杀了一个小学四年级女孩。”
“那她也要查案了吧”
“没有,她告了假。”
“咦?”
听到这个答案,迟念眼睛里兴味浓厚起来,她拒绝崔泠去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自己展开猜测。
“为什么会在紧要关头这样呢,在事到临头之前,我们想象里的自己总比真实的自己要勇敢,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以为自己想要的是给当年的事情画上句号,可有时候一起案件的被害人却并不愿意让尘封的案件再起波澜,因为这意味着,再一次把她的伤口和屈辱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她有没有把她小时候遭遇告诉给她丈夫?”
“在丈夫还是男朋友的时候,她告诉过他她不是处.女,但是她没讲原因。她丈夫是个好男人,而且时代到底不同了,没有特别看重这种事,虽然她跟她妈讨论过处.女膜修复手术。”
“为什么没去做呢?”
“她骗她妈她去做了,其实没有。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活得很拧巴,心里想的比说出来的要多的多,又因为是孝顺女儿,很会敷衍父母,她晓得生活就是这样,谎言是必要的润滑剂。”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丈夫原因呢?”
“因为她是个普通人,虽然骨子里比较强悍,可是到底是个普通人啊,她也会难以启齿,也会畏缩不前,就像她不想给那个新的受害人做尸检一样。她心里曾经以为她自己足够强大去面对一切,毕竟她学了法医,还勇敢地返回故乡,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情况不像她决定返回故乡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迟念了然道:“一旦案件重启,她作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受害者,势必会被许多人知道这重身份,她在的这个地方应该不大吧?”
“西北地区的一个市,经济不发达,社会观念保守。”
“很多时候性犯罪的受害者得不到纯然的同情,围观者的议论会造成二次伤害。”
“对,事情就是如此的荒唐,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在□□耻辱之后,每一次案件被提起,都要遭受更多的精神耻辱。
凶手却不必遭受这些东西,他收获的是愤怒和惊叹。
愤怒和惊叹倒还比耻辱好受些。
法律再公正严明,也无法阻止因为性羞耻而导致的不公平。
事发之后,全家人都讳莫如深,可苏慧知道,她一定会被家里亲戚在背后议论,开头一定会说:“你千万不要出去乱讲”,语气一定是惋惜的,以此来让聊天者自己良心得到安放,表明讲这些只是可惜一个好姑娘被无故糟蹋了,叹息世道变坏了,末尾还要强调不幸中的万幸,她活下来了。
其实呢,她恨不得她自己也跟其他女孩一样被杀死,死人是听不到想不起也不用担心这种议论的,而且一旦死了也还干净,死遮掩所有东西,也便于遗忘,不会像她这样,活生生一个人,每次出现在知情人面前,都要提醒知情人再想起来一次。
所以她会被勒索,远方堂兄要她“借”钱给他去赌博,不然就把这事告诉她丈夫。
受害人因为受害而被勒索,正常生活里的荒缪。”
“她给了么?”
“她起初是想给钱了事的,但是把钱从银行取出来的时候,她后悔了,最终她没给,她选择把事情向丈夫和盘托出。”
“结果呢?”
“她丈夫是爱她的,但是也要面子,所以想要她辞职,两个人带孩子尽快离开。”
“我猜她拒绝了。”
“对,这个拒绝很不容易,她丈夫要她为孩子想想,就算大人可以不在乎,小孩子怎么办,小地方风声传的快,难道要孩子从小就被别人议论你妈妈以前被一个大坏蛋强.奸过?”
“呵,我觉得是丈夫想到自己以后要被别人这么议论有些受不了吧?”
“没错,可孩子也确实面临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去重启旧案的调查,在亲人眼里,她大概有些不可理喻吧。”
“所以,我说她是个强悍的人,不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强悍,而是事前会犹豫迟疑,事后会后悔难过,可是事到面前,她还是会诚实地面对她自己,并且为自己的所有决定负责。”
“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感觉这像一场战争,一个女人跟她自己,跟社会文化之间的战争。”
“对,这确实是一场战争,因为数千年来加诸于女性身上的性羞耻。不管有没有犯错,只要你被侵犯了,你就脏了。
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没做到让受害者不必承受这种压力呢?
要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以至于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但是不能因此停止尝试和努力。
这个剧本,未来的那部电影,就是我的尝试和努力。”
“如果电影拍出来了,你想好叫它什么名字了么?”
“我想叫它——《清白之年》。”
迟念没对这个名字做评价,她只说:“也聊的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回家给我看看你的剧本。”
明明迟念也没讲什么,可崔泠却又在心里燃起一簇名为希望的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