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京城,严寒之下,满城肃杀之气。
虞绍筠奉召进入养心殿。
钟离烨坐在龙书案后,手边没有奏折,只有一杯美酒,对着的是一盘棋局。
这情形,虞绍筠已屡见不鲜。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时候的男人,总是分外引人。
她不由想起了她的大哥,也是这样,遇到棘手之事的时候,长长自己与自己对弈。
有些时候,帝王、治世良将的差别只在于出身,而非才能。自然,她也必须承认,这帝王慧眼识珠用人不疑,亦是诸多帝王不能有的胸怀。
她趋近龙书案,站定身形,屈膝行礼。
“免了。”钟离烨眼睑未抬,唇角却已完成微笑的弧度,饮尽杯中酒之后又道,“过来,斟酒。”
虞绍筠恭声称是,斟酒时却道;“皇上还未用膳吧?”
钟离烨漫声道:“不急。”
“臣妾晓得。”虞绍筠款款笑道,“只是今日臣妾无事,做了几道菜……。”
“哦?”钟离烨看向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外,着实没想到她也肯下厨。
虞绍筠笑容中多了一份娇嗔,“臣妾怎么敢欺骗皇上。”见钟离烨似乎很有些兴趣,便顺势道,“皇上若是不嫌弃,臣妾命人将饭菜送来可好?”
钟离烨稍一沉吟,“不必,朕与你回宫享用便是。”
虞绍筠笑着谢恩。
饭菜一道道摆上桌案,钟离烨兴致盎然地逐一品尝,连连颔首称赞。
虞绍筠挂着笑,给他盛了一小碗龙井竹荪,“皇上不嫌弃就好。”
“你是愈发贤惠了。”钟离烨的笑意自心底蔓延至眼底、唇畔,“何时学得一手好厨艺?”
虞绍筠笑着落座,“不瞒皇上,是在闺中时与臣妾大嫂学的。”事实自然不是,她与叶昔昭学的有限,如今精通厨艺,是下了决心要讨得皇上更多的好感,才与小厨房里的人学来的。
虞绍衡之妻。那窈窕的绝色佳人的身影、容貌在钟离烨心头闪现,再想起她远去薄暮岛,他语声无形中多了一份歉意,“这情形下,委屈了她。”
虞绍筠将他神色尽数捕捉到眼中,不安地道:“看看,臣妾是据实回禀,倒惹得皇上不快了。”
钟离烨宽和一笑,“本就是朕亏欠了你们虞家。”
虞绍筠听了这话,终于心安几分。
“永平侯已经率兵赶往京城,这一番动荡,很快就结束了。”
你的动荡,近在咫尺的危险很快就会被排除,可是她兄长的动荡却刚到一半,她身怀有孕的嫂嫂的苦难也只到中途。虞绍筠满心寒凉,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真诚璀璨。
她所有的泪水,如今都已化作了笑容。
夜间,钟离烨歇在了虞绍筠宫里。
虞绍筠沐浴之后,返回寝殿之前,喝下了一碗汤药,将空碗递回到宫女手里的时候,忍不住轻声问道:“果真是能快些怀胎的良方?为何到现在还不见效?”
宫女恭声提醒道:“娘娘服药至今,也不过半月左右。”
虞绍筠想了想,笑了。的确是她太心急了。
可她又是不能不心急的。
皇上十之七八的寄望,在她兄长身上,剩余的一二分就要分在别人身上了。
平定西域、南疆的叛军,她兄长分身乏术,届时只能兼顾一处,那么剩余的一处,皇上就要指望镇国将军秦安槐了——最重要的是,秦安槐之女是如今与她地位不相上下的淑妃。
钟离烨就是无意,也会去淑妃宫中就寝——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她的确是不屑于为一个她心底抵触、对女人的认知唯有利用的男子怀胎生子,可是在宫中,诞下儿女才能稳固地位,到了今时今日,也只有认命了。
她想,哪怕孩子保不住,只需要有这么个喜事发生,也已足够了。
她是一日一日变得残忍冷酷了,而这份残忍冷酷,对自己尤甚。
萧旬应乔宸要求,先是找来了几个身在民间医术精湛的郎中。可是,在发现乔宸与几名郎中商议之下,不断地给叶昔昭更换药方、药材的时候,看出了端倪。
他不由开始留心叶昔昭。
如今的叶昔昭,如常安静,时常倚着美人榻看书,或是让丫鬟读给她听。脸色依然莹白如玉,偶尔,额头、鬓角却有虚汗。
担心之下,便翻阅了一些医书,方知女子有喜三个月之后,一般就已无大碍,只要闲时留心些,安胎药都是因人而异地服用与否。
这一日,他去找到了乔宸,开门见山:“嫂夫人是怎么回事?别瞒我了,有话与我直说,如此我也能帮你从宫中找两名太医过来帮着你。”
乔宸沉默片刻,“换了哪个女子,这么久也会累积下不少隐忍不发的病症,眼下侯爷又在外征战,她如何能安心?”说完带着一丝恳求看向萧旬,“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侯爷。侯爷若是因为这件事分心出了闪失……。”
“我明白!”萧旬不耐地摆一摆手,“这些话该早些与我说,竟拖到了此时。”随即觉得自己有些疾言厉色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自然,比你医术更好的太医也没有,你只当多两个臭皮匠,略作帮衬。”
乔宸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也不计较别的,一笑置之。
之后的日子,萧旬空闲的时候,不再只围着乔安晃,不时去叶昔昭房里坐坐。
这天,他取过叶昔昭手里的兵书,“女孩子家,看这些做什么?你怀着孩子,这书里的杀气重……。”说着话,看到了书页一角的几行小字,是虞绍衡的笔迹,是几句随想记录。
怪不得,半晌不见她翻页。
他很忧伤地看着叶昔昭。
叶昔昭笑了笑,“杀气重也没事,侯爷的孩子,不惧这些。”
“说的是。”萧旬有些尴尬,又将书送回到叶昔昭手里。之后,他索性将虞绍衡的近况告知她,“绍衡率兵征战,其实比他在朝堂更让人放心。此次一路南下去往京城,中途曾遭遇叛军阻拦,所向披靡,之后一路畅行无阻,叛军从来是望风而逃。”
说起战事,萧旬的双眼闪着灼热的光芒。
好战的男子都如此。
叶昔昭予以感激地一笑。
萧旬思忖片刻,又道:“还有一件喜事——你大哥、二哥上奏请命从军,皇上同意了,兄弟两个临危受命,此时正赶往京城,与绍衡大军汇合。”
叶昔昭神色一滞。叶昔朗倒是不需人担心,可是叶昔寒……想到他们日后是在虞绍衡麾下,也就释然。别说叶昔寒已是不同于往日,便是还如以往,虞绍衡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之后,她笑问道:“你留在这里,不会耽搁正事么?”
萧旬却笑道:“我留在这里,才是在做正事——护得你与孩子平平安安,绍衡在前方才能安心杀敌。”
叶昔昭由衷地道:“他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是侯府一家人的福气。”
再收到太夫人与二夫人的来信,因为两个人听闻了叶昔昭的喜讯,叶昔昭才自信中看到了关于二夫人孩子的消息。
虞家大少爷虞明昊如今已经开始学走路了,也算是会说话了,却只会唤二夫人娘亲,别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
叶昔昭看了,眼中有了笑意,心底充盈着感动。这婆媳两个,先前只字不提昊哥,不外乎是怕惹得她为子嗣的事心烦。
同样的,许氏也是一样,在最近的来信才开始提及已出生五个多月的儿子,说孩子的名字是叶舒玄给取的,叫泊涛。
许氏最近一封来信则是说叶舒玄已官复原职,如今正全力与皇上陆陆续续将靖王的心腹更换。叶舒玄称病在家的岁月,一如当初靖王闭门思过,留在家中的每一日,反倒是殚精竭虑地谋划重返朝堂的举措。
侯府、相府甚至于皇上前所未有的危机总算是在逐步化解了。
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叶昔昭已经有些无能为力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每日按时服药,总是不见起色。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思多虑,可是很多事又怎能真正放在一边不过脑子。
到岛上的岁月,甚至于自重生后累计的诸多心结、隐患,都在这时候泛滥成灾了。
平日里,每日她还会强打着精神去外面转转就回来。到了冬末,便是真正连门都不出不得了。
萧旬与乔安时常过来陪着她说话,乔安总是在萧旬进门没多久就离开。
这一日,萧旬晚间,笑着走进室内,“今日吃火锅怎样?我亲手给你准备的。”
“好啊。”叶昔昭欣喜不已,“以往倒是看不出,你居然还会做这些事。”
“喜欢吃的才会做。”
叶昔昭站起身来,却是立刻又要跌回到美人榻上。
萧旬看得清清楚楚,当下也来不及顾忌别的,展臂扶住了她,目光中透着深浓的担忧,“怎么了?怎么个不妥当?”
“没事,没事。”叶昔昭抚额,眼角瞥见赶到近前来的芷兰,怕芷兰误会,便轻轻推他,“去歇歇就好了。”身形却是无力,难以支撑自己。
萧旬一把抄起了她,阔步走向室内,“你是我义妹,我照顾你不是应当的么?”转而又扬声吩咐芷兰,“去请乔宸过来!快!”
“……。”叶昔昭先是讶然,随即才知道他这是情急之下搬出来的借口,便是失笑。
萧旬将她放在床上,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眼中并无痛苦之色,这才略略心安,道:“说起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绍衡出征那几年,我除了公事,留意的只有你的动静。”
叶昔昭无奈,“这倒是。”
萧旬这才道出结论:“为着绍衡,我认下你这个妹妹有何不可?”
叶昔昭想了想,也不反对,“好啊。”
乔宸过来之后,把了把脉,说休息片刻即可,稍后好歹吃些东西,饭后服药。
叶昔昭休息了一会儿,转去用饭。
一色纯银的火锅餐具,锅里冒着腾腾热气,小牛肉切得如纸张一般纤薄,另有几碟小菜,鱼丸、蔬菜分别放在一盘,绕着火锅围了一圈。除此之外,还有手擀面、水饺。
叶昔昭只是怀疑一点,“水饺这么个吃法,好吃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萧旬笑看着她的眼神,一如叶昔寒看着她的眼神,分明是真把她当成用来哄着、宠着的妹妹了。
叶昔昭想,自己是真没什么可觉得遗憾的了。之后又问:“乔宸、乔安呢?”
萧旬立刻显得没精打采的,“不用请,一个信佛不吃这些,一个看到我就饱了。”
叶昔昭轻笑出声,“乔安还是在气你?”
“也不算是。”萧旬想了想,“现在与我算是朋友情分。只是当着外人,我们这样显得不伦不类的,她当然要回避。”
叶昔昭心头一缓。这样的话,两个人其实算是有所缓和了。
年节前,侯府被层层侍卫保护了起来,虞绍谦与虞绍桓都留在家中,每日在太夫人房里一坐就是大半晌。
二夫人也常带着昊哥儿过去。太夫人很是喜欢孩子,常把昊哥儿抱在怀里,或是由着昊哥儿在大炕上爬来爬去。几个人常被昊哥儿引得笑个不停。
外面风雨飘摇时,侯府里面洋溢着欢笑。
太夫人的身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战事,点点滴滴传入侯府:
靖王党羽率军攻打京城,攻城失利后退后围困。皇上曾调遣两名将领率兵前来救急,两名将领先后落败,只得退后安营扎寨,便是不能战胜叛军,也能形成一道威胁的屏障。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虞绍衡率麾下大军自漠北赶至京城。三战三胜之后,大军愈发锐不可当。皇上下令,命京城中的守军出城,与虞绍衡大军前后夹击。
叛军覆灭。
而靖王自叛军攻城开始,便不知所踪,不知道藏匿于何处调遣党羽。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自然是寻找靖王,将其抓获,定罪论处。
是以,虞绍衡留下大军在城外待命,自己则率领一支精兵进城,接受封赏之后,调派人手寻找靖王。
这一夜,鹅毛般的大雪降落,整座京城银装素裹。
一列轻骑趋近永平侯府,抵达府门外,纷纷跳下马,身姿笔挺地列成两行。
在人通禀后,侯府大门敞开。
走在最后的黑色人影策马进入侯府,直到了垂花门外,人影才轻如棉花般落地。
寒风旋起他的黑色貂皮斗篷,雪花簌簌落在他的身上。
有人赶上前来试图阻拦,趋近时看清来人的容颜,语声又惊又喜:“侯、侯爷……。”
虞绍衡微一颔首,大步流星走进太夫人院中,到了厅堂外,沉吟片刻,命已经呆若木鸡的丫鬟进去通禀。
片刻后,他听到了太夫人惊喜的声音:“绍衡回来了?”这才阔步进门。
太夫人正要下地。
虞绍衡抢步过去阻拦,看到母亲气色大不如前,憔悴许多,心头便是一酸。
他退后一步,跪倒在太夫人面前,“娘,孩儿不孝。”
太夫人去扶起他的时候,已经掉下了泪,“快别这么说,快起来。”说着携了他的手,“来,坐下说话。”
母子两个坐在大炕上,太夫人的手缓缓滑过虞绍衡的容颜,“让我好好儿看看,瘦了不少呢。”
虞绍衡给予一个安抚的笑,“在外征战,毫发无损已是幸事。”
“对,是这个理。”太夫人不由想起叶昔昭,“昔昭怎样?你离开漠北时她好么?”
提及发妻,虞绍衡心头酸楚更重,喉间一哽,之后才能说话,“她还好。您放心。”
“委屈了她,跟着你受了那么久的苦。”太夫人又是泪盈于睫,“等着孩子出生就好了,回来后我好好照顾她。”
虞绍衡笑了笑。
“你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虞绍衡心头回响起叶昔昭的话:你抽空去看看娘,还有你岳父岳母,告诉他们我很好,过得很舒心。
叹息化作轻轻呼出的一口气,他笑道:“已到京城,自然要回来看看您与岳父岳母。今夜得了闲,便回家来看看。”
太夫人点一点头,继而便催促道:“家里无事,我也好好儿的,快去相府看看吧。快去,等这宗事过去,你回来我们多说说话。”
“不急,来得及。”
太夫人视线落在炕桌上的笔墨纸,笑道:“昔昭让我给孩子取名字,今晚正思量这件事。你回来了就好了,这件事还是你做主最好。”
虞绍衡起身拿起笔,思忖片刻,在之上写下两个名字:
虞明忻,虞明瑞。
“女孩儿就叫明忻,男孩儿就叫明瑞。”他说。
“好。”太夫人拿起纸张来,笑眯眯地看着,“头一个是女儿更好,有你们两个教导着,将来又是一个叶昔昭。”
虞绍衡笑着颔首。
母子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没有惊动别人。在太夫人再三催促下,虞绍衡离开侯府,前去相府与叶舒玄倾谈多时。
之后,虞绍衡在搜寻靖王几日没有结果的前提下,皇上因着西域战事吃紧,只得让虞绍衡率兵征西。
过完了年,太夫人每日里都在算着日子,估算着叶昔昭的孩子落地之日。
没想到,正月末,就接到了叶昔昭的来信——孩子不足月出生了,是女儿。
于是,太夫人每日忙着亲手给孙女做小衣服,又掐算着母女两个返回京城京城了日子,觉得最迟三月末也就回来了。
可是,直到四月中旬,叶昔昭也还没回来。信中只说是产后身子有些虚弱,还要调养一段日子。
太夫人自然也明白,家人之间通信自来是报喜不报忧,再想想叶昔昭纤弱的小身板儿,这么久所经历的这些风波,心就这样一日日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