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分兰殿的时候,这里的秀女中早已经传遍了蔻儿被安华公主接走的消息,她们眼睛都要嫉妒红了,攥着帕子站在窗边死死守着,直到看到黄昏过半,抬着蔻儿的肩轿回到分兰殿,才噼里啪啦一连串的重重关上窗。
蔻儿统统都无视了去,她现在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整个思绪,没有功夫去管这些女子。
厢房很大,比起其他的秀女来说要好的多,所有的一应设备都是最好的,之前她当做是新帝对肱骨之臣的嫡妹的照顾,现在再一看,恍然才发觉,这是宣公子对她的照顾。
房间中早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她和京香不在的时候这里来过别的人,把房间打扫过的同时,还新摆上了满是繁花的花瓶,在深秋时节还有着一丝生机勃勃的盎然之意。
蔻儿脱了鞋坐在榻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刚刚陪阿馋玩的很尽兴,不过好多天没有这么动了,身体都有些更不上,容易乏。
京香走到跟前来沏了茶端给她,蔻儿喝了暖暖的茶,驱赶了寒意,这才漫不经心吹着茶沫打量着京香,想起来了之前京香曾经说的话。
陛下相貌最佳,可不是最佳么,都是那个差点迷惑了她的非仙非妖的家伙,皮相哪里差的了?之前还当她只是吹捧自己的主人,现在一看,京香倒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只是她为何突然会提起关于这个话题,之前她不知道没有去想,现在大概猜出来了。
蔻儿用盖碗拨着沫子,漫不经心道:“最好看这几个字是陛下让你说的么?”
“是啊,陛下说……”京香很自然的回答了几个字,突然止住,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看蔻儿。
蔻儿轻笑:“继续说啊。”
“姑娘……”京香有些苦笑,她好歹也是这一届暗卫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怎么会突然之间被蔻儿给问出了一些本该保守的话。
她这是蔻儿的侍女当久了,都要忘了本能了么。
“没关系,说吧,正好我也想听听,他怎么说的。”蔻儿抿了口茶,示意京香但说无妨。
京香一面想着陛下是她的主人,一面想着,蔻儿姑娘现在也是她的主人,这眼前的主人自然是最该听话的,毫无挣扎就把宣瑾昱出卖了个彻底。
“陛下说,让奴婢来问问姑娘,是不是记得有个最好看的男人,他说别的词都可以不用,但是最好看这三字一定要有。”
蔻儿点点头,觉着宣瑾昱重点抓得不错,如果说好看的男人,那太多了,她在襄城认识的美人儿许多,估计一时还会让她犯难不知道说谁。但是这最好看嘛,远的不说,起码一年半载内,宣公子这个皮相是稳稳占据了这个位置不会动摇的。
“陛下说了,让奴婢问问姑娘,这个最好看的男人,在姑娘心中如何。”京香说到这里就苦笑,她哪里想到蔻儿会明明白白表现出厌弃,感觉陛下是自讨苦吃了。
蔻儿回忆自己当时说的话,不由轻笑,只怕这话京香很快就传给了宣公子,有人愁了吧。
不过也是他的问题,不自报家门,之后也没有任何语言的坦诚,让她误会。
嘴角的笑刚扬起来,蔻儿又瘪了下去。突然想到,身为宗室的宣公子给她了一些示好的信息,她敢接也不怕接,但是宣公子变成了陛下,一国之君给她的示好,她接起来就有些迟疑了。
宗室的宣公子与她示好,是要结亲的意思,君主对她的示好,就不一定是结亲了,还有一种极大的可能,就是看中了她,想要她进宫做一个摆件,封个不高不低的位份,来了兴致逗乐一下,忘了就抛之脑后。
天子妾。
宣公子……不对,是陛下要纳她为妾么?
如果陛下只是陛下不是宣公子,她或许就没有多余的念头,老老实实想着法子出宫去,实在出不去,就想想法子让自己怎么在有限的条件内过得很好一些。
但是陛下不只是陛下,还是那个给她雕刻了手串的宣公子。
蔻儿摩挲着空无一物的手腕,想起那串戴在自己手腕上恰到好处的手串,一时间有些想了。
“姑娘在想什么?”京香把整个厢房的烛灯都点了起来,一回头发现坐在榻上的蔻儿眼神呆滞在发呆,忍不住问。
蔻儿收回心思,突然问道:“陛下后宫之中到底是什么个情形?”
她记得之前花香曾经提过一点,但是她当时对陛下毫无印象,半分心思都没有,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个上面,几乎没有听。但是她现在发现,或许必须到了提前知道一些的时候了。
“浓香花香居然没有告诉姑娘?”京香十分的错愕,“她们也太不靠谱了。”
蔻儿摆摆手:“倒也不怪她们,是我听先帝后宫故事听入了迷,忘了这茬。”
“先帝后宫……”京香想起来了,花香曾经对她说过,不要给姑娘提起任何有关先帝后宫的事情,特别是有关华美人的,她不太懂花香为何这样说,只略想了想就抛之脑后。
京香把火折子收起来,转过身走到蔻儿榻前一边收拾着衣服一边给蔻儿讲着:“陛下登基至今五年,这个姑娘应该知道。”
蔻儿点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犹记得当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外祖父拉着一大堆舅舅表叔们喝酒畅饮,欢庆新启元。
京香继续道:“陛下登基时不过虚十六,尚在少年,并未定亲娶妻,只是陛下登基他的后宫需要有暖帐人,太后做主,将楼将军的小女儿楼婉言,赵尚书的嫡孙女赵恬恬,叶主簿的妹妹叶辰,以及几个女子一起儿走偏门抬进宫来,由着太后做主封了些不高不低的位份放进去,之后陛下几乎没有涉足过后宫,可能都没有怎么见过这几位御女。这几年来也就是每年例行封赏,或者家中父兄出色,陛下会让太后加封她们的位份,至今为止,位份最高的是楼将军家的女儿楼婉言,去年封了婕妤,其次是赵恬恬,封了美人,其他几位都是不高不低的位份。因为陛下不涉足后宫,与这几位御女几乎没有见过,所以后宫之中从没有过任何事情,御女们几乎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蔻儿听到这里,好几次忍不住想问,陛下他就真的心如止水到家中的妾都从来不看一眼的么?但是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反正京香这样说,她就这样一听好了。至于是不是如此……
迟早有知道的时候。
“姑娘或许可以稍微留意一下楼婕妤,”京香迟疑了下说道,“楼婕妤在后宫中独有生存方式,迄今为止,其他的御女基本上都是以她马首是瞻,她与太妃们之间也一直保持着比较亲近的关系,奴婢看得出,她是个……有野心的。”
楼婕妤……蔻儿记得之前在花市,她与阿馋初见时,阿馋曾经脱口而出过的话。之后又在浓香花香口中听说过,这个楼婕妤,只怕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
京香又说了几句,其他的御女却是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符合一个循规蹈矩的宫妃该有的样子,并未有太多着墨。
蔻儿听了京香的话,初步对宣瑾昱的后宫有了一个简单的了解。他不怎么入后宫,基本都是在前殿,后宫的几位宫妃入宫这么几年来一直都是摆件样的放在那里,每年几乎就只在家宴上出来露个脸。其中厉害的是楼婕妤,其他的都小心甚微,没有什么表露出来的心思。
太妃执权是太后不在宫中,因为太后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个道观出家做了女冠。
蔻儿想起蒲心道长,就有种绕不开的缘分之感。这位温和的女冠居然就是太后,世事真难料。
兜兜转转了一圈,什么宣公子的母亲,宣公子的妹妹,就是太后和安华公主,她全都提前见过了,早先因为对宫中的陌生与未知的恐惧而吊在半空中的心在今天扑通一下就落在了实处。
她这也还是好,就算真的进了宫,也不算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北了。
如果之后发生了一些让她也无法掌控的事情,希望太后能看在曾经同在坤道小院住过两日的份上,许她也去道观里挂挂单,修修禅,多少算是有个后路。
蔻儿躺在榻上闭上了眼,她昏昏欲睡之际,慢慢想着。
他们之间相差还是太远了,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不过是个爱看艳|本儿的小官之女,说不定一切在大选的时候就能明朗,他究竟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到时候,她就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他了。
不急,还有七天的时间呢。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侧对着墙壁缓缓陷入了沉睡。
自入宫后等待大选期间度日如年的时间却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从杜兰殿回来之后的七天,蔻儿还没有什么感觉,居然转瞬即逝,只不过晃眼之间,就已经要到了正殿大选之日。
一大清早的,蔻儿还安安稳稳睡着,完全忘了已经要大选了,搂着被子侧着身子睡得香甜,京香掀开帘子叫了几次都没有叫醒,急得想硬来。
外头宫娥已经送来了大选正殿要穿的衣服首饰,一队列的人在外间屏息凝神站了好长时间,领头的女官也不催促,垂眉顺眼等着,一点也不焦急。
刚刚卯时,外头太阳还未升起,天边尚是鱼肚白,厢房内点着数十个烛台,不注意还只当是在夜间。
京香犯了难,之前蔻儿从未这么早起过,也没有过必须让她卯时初就起床的时候,她还真不知道,自家姑娘这么难叫。
“姑娘,姑娘,醒醒了。”京香加大了点音量,蔻儿却还在做梦,根本没有听见,翕了翕鼻子呼吸均均匀匀。
京香想了下,趴到蔻儿耳侧,轻声道:“姑娘,有个最好看的郎君找您。”
“在哪……”蔻儿眼睛还没有睁开,意识已经开始挣扎,根本没有清醒的她一片混沌中只听见好看的郎君这几个字,立即从梦境中被拽出来,迷迷瞪瞪问,“有多好看?”
京香:“……有陛下好看。”她好像发现了蔻儿的一个小秘密,愁。
蔻儿眼睛终于睁开了,她躺在床上了半天,慢慢反应过来后,看着京香叹气:“你学坏了。”
“姑娘别贫嘴了,赶紧起吧,今儿正选。”京香把蔻儿一叫起来,心里头负担就轻了一半,立即轻手轻脚服侍着蔻儿下床,隔间的浴桶已经准备好了,蔻儿不喜别人,只由着京香服侍在侧沐浴后穿上内衫,守在外侧的宫娥们才鱼贯而进,有条不紊的给蔻儿穿戴起衣裳。
宫娥们带来的衣裳是新制的十二面双间澜裙,内里暗纹,垂胡袖镶着白色袖缘,脖子上套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玛瑙宝瓒璎珞,所有的头发上束挽做结鬟髻,簪着两根发钗。宫娥想给蔻儿脸上涂上胭脂,她直接拒了,却点了点自己的唇,笑着道:“胭脂不要,口脂倒是可以来一点。”
京香只能眼睁睁看着蔻儿骗宫娥给她反复抹了三次的口脂,之后看不下去了,趁着给蔻儿整理衣襟的时候,悄悄说道:“姑娘别玩了,今儿好歹是正选,您就认真些吧!”
她也不指望自家姑娘能像分兰殿中其他的女子一样这几天一宿一宿的睡不好,焦躁不安了,但是起码的,不要太轻松啊!
蔻儿想了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认真不起来。”
明明是或许涉及到一生大事的关键时刻,偏生她心里一点都没有负担,就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一样。
不过也的确无所谓,大选的时候,该是怎么样,一切就出来了。
无外乎两个选择,无外乎,两个决断罢了。
蔻儿笑眼弯弯,只是眉目中并未含了几分笑意,她任由宫娥们把自己打理好,踩上了翘头屐,扶着京香的手款款而出。
分兰殿中其他的少女们早已经打扮妥当,焦躁地在殿院中踱步,几个人环佩琳琅,随着她们转来转去,不断碰击出铮鸣的声音。
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官带着大堆的宫娥正在环视着四周,等到所有少女们集合完毕,她抬头看了眼还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声令下,宫娥们抬着肩轿,二十余位少女们鱼贯而出,身后尾随着宫娥黄门,整齐的队列在漫长而迅速的道路中一点声动都没有,静悄悄的绕过了带着清晨最初的露珠的花草小径,一座座殿院被抛在身后,随着一个个长长宫墙廊院的路过,清晨第一抹阳光抛洒下来,金色的碎光零零落落照射下来,一堵漆红大殿正门,被守在两侧的两个黄门轻轻推开了。
所有肩轿统统放下,忐忑的少女们一声不吭下了肩轿,惶恐地看着不远处的殿院,高大巍峨的金漆龙柱上仿佛反射着光,刺眼的让她们不能直视。
蔻儿站在少女之中,她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突然感觉到了有一丝心悸。
这就是皇家的威严么,无关任何,仅仅是来自天家的威严,就足以让这些少女们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宫娥们分立两侧,所有人面向殿门而立,女官站在她们最前面,打量着少女们,从服饰到妆发,一点点看过去,打量道蔻儿时,微微停顿了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划开了视线。女官在宫中敲响第一道鼓的时候,垂手肃立,带着所有少女们屏息等待,整个大殿中装着几十个人,却安静的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蔻儿听着一道道鼓声的响起,想了许多的思绪仿佛全部飞不见了,她只能数着鼓声,一道又一道,五鼓敲完,天亮了。
为首的女官在殿门被推开时,立即抬手覆额,高声道:“跪——”
二十余位少女不敢抬头,抬手覆额,屈膝而跪,整整齐齐,拜倒在地。
仿佛是须臾,又仿佛是很久,蔻儿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意简言骇,只一个字。
“起。”
她从地上站起来,垂手而立,下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忽然又觉着,是不是可以悄悄的……看他一看,看一看这位陛下,真的就是宣公子么?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抬起了一点头,视线飞快上移,打算扫一眼就走,却不料她的视线穿过几个人的肩膀后脑勺,刚刚落在了那衮服冕冠的年轻男人脸上,那人就仿佛发现了似的,目光直直与她对上。
清隽风朗的年轻公子在这一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充满了天家威严,带着王者之息,眸中,却一如许久之前,温和而藏着一丝怀念。
蔻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人,片刻后,她猛地低下头去。
嗯,是他。
她紧紧捂着自己痉挛的小手指,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了一分笑。
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