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蔻儿还感觉自己困得眼睛睁不开,就被五舅母并几个丫头连声哄了起来。
蔻儿呆呆得坐在梳妆凳上任由一群粉裙妇人在自己的脸上折腾来折腾去,她身上已经在女官们的服侍下换上了袆衣,一应全部穿戴整齐,她披散的长发被一圈圈盘绕起,堆作两博鬓,上有首饰花十二树,十二钿。
前来给她点妆的是命妇,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脸上堆着笑,可劲儿夸着:“皇后肌肤细滑白皙,吹弹可破,竟是连开脸都不用。”
她说的也是真的,蔻儿肌肤细腻,几乎看不见毛孔,这位全福妇人也只是用两股红线在她脸上滚了滚算是了事。
蔻儿抿着唇,只感觉口干舌燥,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却把口上的口脂吃了一些进去。她呆了呆,立即又伸舌舔了舔。
这口脂中像是加了甘蜜,好甜。
在蔻儿身侧服侍的几个丫头没有经历过京香的绝望,只以为是蔻儿不小心舔掉了,见唇上没有了色彩,又给补了上去,还笑道:“姑娘可要记得唇上有口脂,吃下去就不美了。”
蔻儿一本正经道:“嗯,我记着了。”
她也小心,怕把身边的丫头都变成对她戒备很深的京香,等花香给她涂了一次之后,她刻意等到尚竹在她身侧忙碌的时候舔了去,然后笑眯眯对尚竹道:“我的口脂好像不小心吃到了。”
“姑娘可小着点心吧,让奴婢看看,牙齿上可沾了颜色?”尚竹格外细心,检查了一下蔻儿的牙齿。
蔻儿对牙齿也一直很保护,洁白的一口贝齿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但是尚竹却叹了口气:“姑娘,您的舌头上都染红了,怎么办,要漱一漱口么?”
她现在一身沉重的袆衣,头发也梳了,脸上也点了妆,动一动都是麻烦。可不漱口也不行,蔻儿只能在丫头的服侍下艰难地弯了弯腰,咕嘟了几口,漱口后伸出舌头给丫头们检查了,确定口脂已经不见了才作罢。
一番折腾,蔻儿的困意也没有了,她肚子开始哗啦啦响。
从寅时起床,忙忙碌碌到现在,已经快辰时了,她还除了漱口之外滴水未沾。
窗外来来去去都是人声脚步声搬运东西的声音,吵吵杂杂,蔻儿摸着肚子忍了忍,扭头问尚宫:“我可以进食么?”
尚宫还在统筹着宜明苑的一切事宜,听见主母这样问,立即弓腰回答道:“主母可进食,只是要易克化的才好。”
能进食就算不错了,外头小厨房很快就给蔻儿端来了一碗粥,蔻儿她不方便动,浓香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着她,中间又有其他事情打断,断断续续的一小碗粥吃了小半个时辰才算结束。
蔻儿并不满足,只是她也不能再多吃,尚宫不同意了。
蔻儿房间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方家此刻最忙,大太太二太太都忙不过来,抓了几个婶娘一起去在前院,如今家中女眷几乎没有长辈,只有已经出嫁了并且儿女双全的几个方家姑娘前来她房中说笑。
这几个姐姐嫁时她还小,几乎没有怎么接触,也没有什么争锋,蔻儿也能心平气和和这几位堂姐说说笑笑。不多时,风家的人也全来了,男客们全去了外头,外祖母带着几个舅母表姐来,一看见大妆的蔻儿,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
蔻儿见不得外祖母哭,她淡淡了一早上的心一下子就泛起了酸,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意,眨着眼要起身,却被尚宫等女官按下了不许动。
蔻儿无法给外祖母见礼,只能坐在那儿眼巴巴看着外祖母上前来,瓮声瓮气道:“外祖母可用了膳,蔻儿陪您?”
“我的乖乖儿,不用管外祖母,”满头银丝整整齐齐梳成一个纂儿,额上勒着勒子的风老太太已经是满脸褶皱的老人了,她一笑,脸颊的褶子一圈圈,却不难看,满满都是慈爱。她上前在抓住蔻儿的双手,打量着自己外孙女儿,细细问着,“我的儿,可累了?”
若是以往,蔻儿总是要给外祖母撒撒娇的,但是今天,她却不能撒娇,怕外祖母难受。蔻儿扬着笑,宽慰着外祖母:“不累,昨儿休息的早,睡饱了的。”
风老太太以往偏疼蔻儿娘,后来偏疼蔻儿,养成了习惯,如今亲眼看着蔻儿大妆,即将出嫁,却像是剜了她的心般生疼。她也不敢哭出来,怕招惹蔻儿哭。
“我的儿啊,日后外祖母想见你,都见不到了……”风老太太特别委屈,本以为能把心尖儿外孙女嫁回自己家中,守在面前一辈子,何曾想到,外孙女儿外嫁了不说,还是嫁给了帝王,以后若想再看一眼,就难了。
蔻儿吸了吸鼻子,搂着外祖母软声细语道:“见得到,见得到,日后外祖母想要见蔻儿了,蔻儿就来见外祖母,可好?”
“好什么好!”风老太太却嗔道,“嫁了人还不老实,你自由散漫惯了,日后可不能这般松散,晓得?”
蔻儿乖巧地点头:“晓得啦。”
几个舅母表姐察言观色,怕风老太太直接给她说教上了,笑着围上来岔开了话题。
不过午时,外头已经有人在说,奉迎使者已经从宫中出发前来迎亲。然后没多久,蔻儿听见外头闹哄哄的一片,方令贺身边的小厮挤到宜明苑中给小婉说了几句,小婉立即提裙进屋给坐在榻上的蔻儿行了礼道:“禀姑娘,公子说,从宫中出发的奉迎……并非是使者,而是陛下亲临!”
蔻儿一愣:“陛下亲临?”
房中挤了一屋子的女子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投向服侍蔻儿的几位女官身上。
尚宫虽然在宫中服侍了一二十余年,但是先帝时期未曾立后,帝后大婚可遇而不可求,她也是头一遭见着。只是帝王亲自迎亲……
“禀主母,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宗正卿封做使者手持金节前来奉迎,陛下亲来,史无前例。”
尚宫恭敬地说道。
蔻儿年纪小,没有什么阅历,她不懂得奉迎与陛下亲临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只感觉着,好像宣瑾昱对此很用心。
对于那些命妇来说,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用心,这分明是捧在心尖子上的慎重!给蔻儿梳妆的全福夫人是历经过三朝的,她忍不住道:“皇后真真好福气!陛下如此待之,老身从未见过。”
先帝无正妻,先帝的先帝是有正妻的,不过也是先选入宫中封了婕妤,生了孩子之后册了昭仪,之后立太子时,才立的后。可以说当今陛下对待这位年幼的皇后,已经是史无前例的用心了。
蔻儿若有所思:“……哦。”
原来他这般把她看重么,那她是不是也要把他加重几分?
陛下亲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整个京城,从宫中到方家巷子已经清路戒严,有些之前熬着不想去给皇后脸上添光的人家得知这个消息懊悔地捶足顿胸,街道已经戒严,他们根本无法前去方家,等于生生失去了一个在帝王面前露脸的机会。
方父从一大早就开始忙,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该忙什么,得知陛下没有派使者前来奉迎,而是亲至,立即回去抱了一搂蔻儿幼时的字帖,寻思着不好,又扒拉了她小时玩的竹蜻蜓,草编蚱蜢,装了一个小盒子搂在怀中,打算作为给女婿的见面礼。
天子的车驾从宫中出发抵达方家时,已经刚刚申时,此时正是太阳偏西,日头正晒,绵延车队从天子座驾起,停在方家巷子,左右随侍在侧,衮服的宣瑾昱下了车驾,从正门被迎入前院,方家家人与前来宾客跪迎,宣瑾昱一眼看见了自己岳父与大舅哥,笑眯眯走了过去,一脸喜气洋洋。他身侧的中书令亲自捧着诏书金册金宝前去宜明苑中。
蔻儿已经在女官们的搀扶下起来,设了香台,等中书令前来把代表着皇后身份的金册金宝颁布给她,就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
小厨房一直熬着有粥,尚宫们有不许蔻儿喝水,她只能抽着点空抿几口粥,不许吃多,只要肚子不叫就行。蔻儿接了册印差点感动哭了,终于算是结束了,她不用再饿肚子了。
方母去得早,外祖母替代了方母的身份,抱着蔻儿忍着泪低声教导了几句,时候也差不多,不敢再耽搁,外祖母只能看着蔻儿给她们长辈行了礼,又给方父郑重其事行了大礼,憋着眼泪被方令贺背出了宜明苑送上了凤舆。
此时黄昏,方家的女眷们开始捂着帕子哀哀哭泣,风家的女眷更是抱成一团哭着蔻儿,方父不断吸着鼻子,眨着眼强忍泪水,方令贺送出了妹妹也是一脸黯淡。
起驾离开方家时,宣瑾昱怀中多了岳父递给他的见面礼,等方父方令贺依着国礼向他跪拜后,他又对岳父和大舅兄拱了拱手,郑重其事道:“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会珍重吾妻。”
有着这句话,方父勉强能忍住,宣瑾昱转身时,他终于低声道:“惟愿陛下仁厚,请善待小女。”
宣瑾昱闻言又转身对方父拱了拱手,这才出门上了龙舆。
帝王亲自迎亲,礼队扩大了不少,帝王皇后的凤舆后头礼官无数,女官随侍,绵延一眼见不到头。
蔻儿高高坐在凤舆上,她屏住呼吸,凤舆上有帷幔,她坐进去后,随侍的尚宫就把帷幔放了下来,除了眼前,之外都是一片红色。
她心中还有些忐忑,突然就高辕滚动,礼队开始往外走。蔻儿忍不住慢慢回头,尚宫立即懂得,小心掀开了一角帷幔,让她看见身后方家大门外跪着一地的亲人们。她最终没忍住,一滴眼泪落在了衣襟上。
她念念不舍看着越来越小的人影,忽然感觉到太阳已经西斜,家人们远远的的影子在黄昏中拉的老长老长。
随着帷幔被放下,蔻儿只能扭过头目视着前方,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她的身前,在她之前的龙舆中,宣瑾昱高大的背影仿佛成了她的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前头是帝后驾辇,后头是皇后妆奁嫁妆,重新压满了整整二百抬,浩浩荡荡跟在礼队的后头,随着迎亲礼队从方家一路走向宫中。
皇后凤舆自正门而入,走过前殿,抵达交泰殿时,凤舆停下,女官请了蔻儿下来,守候在此的命妇宗妇们跪拜而迎,送蔻儿前往中宫——昭露宫。
中宫自下旨迎方氏女入宫以来,陛下亲自下令处处整修,如今蔻儿入住正殿时,此处已经是到处奢华无比,无一处不熠熠生辉。
蔻儿被命妇宗妇们送到正殿门口,她们都驻了足,在殿外在此跪拜,之后退下。尚宫上前迎着蔻儿踏入殿中,中宫早早拣选了属相相合的女官宫女们,蔻儿的身影刚刚出现,她们立刻跪拜而迎,口呼主母。尚宫引领着蔻儿上前坐在铺着百子帐的榻上,之后尚宫也退在一侧。
蔻儿终于能坐下,心里头先是松了一口气,却立即感觉不对,她坐着的位置特别硌。蔻儿反手一摸,就是一颗桂圆,几乎饿了一天的蔻儿眼前一亮,蠢蠢欲动。
“皇后且等等,”左右而站的尚宫只一眼就知道蔻儿要干嘛,轻声道,“等饮过合卺酒,皇后就可以进食了。”
蔻儿听到这话,只能恋恋不舍地把桂圆重新扔开。
她的凤舆和宣瑾昱的龙舆在进了宫后分开了来,如今她干巴巴坐在这里,宣瑾昱还未到。只她一人在此,她顿时就有些迷茫了。
昭露宫中一片安静,女官们守在蔻儿身侧,宫女们垂手屏息,一动不动。殿中满满点着的烛台把整个大殿照的光亮无比,蔻儿无所事事,索性四处看着这所她可能要居住一辈子的宫殿。
只是没有人陪她说话,又饿又困的蔻儿坚持不了片刻,眼皮差点黏在一起的她昏昏欲睡。尚宫开始还没有去管,等到蔻儿头一歪,差点一头砸进榻上时,她连忙上去扶住了蔻儿低低道:“皇后且再撑一撑,陛下要去行礼,很快就来。”
好在这话也没有错,蔻儿强打起精神又等了等,等到坚持不住时,殿门外出现了宣瑾昱的身影,他大步跨进来,宫女掀起珠帘,他长驱直入走到刚刚闭上眼打盹的蔻儿身前,有些无奈低声道:“皇后,醒醒了。”
蔻儿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放大了的一张无比俊隽的脸在她眼前,满眼都是笑意,终于清醒了片刻,坐直了身体,眨了眨眼小声问:“我要……妾要起身给你……您……行礼么?”
她还没有习惯这些转变,一句话说的磕磕碰碰。
“不用。”宣瑾昱微微一笑,“皇后只需要给朕让一半的床榻即可。”
他们要并肩而坐,一起饮了合卺酒,结发为夫妻。
蔻儿脸色微变,迟疑着扫了一圈殿中服侍的十余女官宫女,忍不住招了招手,示意宣瑾昱靠近一些。
旁边的尚宫见帝后要说悄悄话,十分有眼力往一侧退让了几步,保证听不到。
宣瑾昱不知道蔻儿要说什么,含着笑弯了弯腰,凑到蔻儿耳畔。
“当着别人的面是不是不太好?”
蔻儿细小的声音轻轻钻进宣瑾昱的耳中,她语速又急又快,他差点没有听清,等到听清后,他反应过来蔻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后一脸复杂,他无语地看着蔻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