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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鞭着马匆匆赶回来。临到坊门前,几个孩子招呼也不打,从巷道里撒丫子跑过去,逼出车夫一声叱骂,提缰的双手狠狠一收,猛地勒住马。
唐老爷后脑勺被甩在车壁上,砰地一声响。
“老爷老爷你没事儿吧老爷”
唐老爷在衙门枯坐一整天,回了家,被人扶下马车的时候,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来人,快来人扶着老爷进去。”
车夫吆喝一声,外院的家丁连忙出来,一瞧,自家老爷面色发白地萎在车壁上,眼皮都睁不开了,吓了一跳“老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说心口疼,晌午吃饭时候就疼,硬是撑到这会儿了。”
府里急急忙忙去请大夫,小半个时辰后,大夫诊出来一个忧思伤神、郁结于心。老大夫提着笔慢腾腾地写方子,怀着把所有病都不当病的大夫天性,悠悠地讲着自己的养生经。
“大人官运亨通,妻儿和美的,有甚想不开的您还在壮年哩,那么操劳作甚老话说得好,知足常乐嘛,饭要一口一口慢慢吃,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急不来。”
这道理前后不搭的,歪到没谱了,胡嬷嬷给了出诊钱,撑着笑打发走他,招呼了两个下人跟着去抓药煎熬。
唐老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家里三个娃齐排排站在他床边,各顶了张苦瓜脸。
唐夫人撵他们“快各自温习功课去吧,你爹没事。”
珠珠抱着床帐哼哼“我不去,爹都病了,我还温习什么功课呀我哪有那心情呀”
唐夫人板起脸“你爹心口疼,不得好好歇歇还叫他撑着精神跟你们说话别胡闹,快回你院儿去。”
义山一步三回头、珠珠泪眼婆娑地走了。唐荼荼落后几步,出门后绕了个弯,又绕回来了,站在窗外听里间说话。
她大约猜到是因为什么了,却不那么确定,重阳宴上的事在脑子里盘桓了好几天,危机感始终压在心头。
那日赴宴的大臣都走完了,只她和爹爹留着,皇上的家丑骤然被掀开,还是她和爹爹两个外人阴差阳错掀开的。
唐荼荼这个跟头栽得扎扎实实的,被姚妃坑了一道,还被太子坑了一道愿吾皇流芳百世青史传名,这句是太子写的。
这马屁词本来立意上佳,结果天时地利全不对,成了呼在皇上脸上的一耳光。不巧,皇上那天挨得不止这一耳光,她和爹爹的两句“不愿”,无疑是最响亮的两巴掌。
前脚歌功颂德,称颂圣明之君,皇上心里正乐呢。一转眼,臣子悖逆,皇子哭嚎,妃子发疯,全家一道中了毒香这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唐夫人给老爷掖了掖被子,坐到床边,凉凉开口。
“说说吧,打从那天回来我就瞧你不对劲,问你什么又不肯说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自己排解,人都说夫妻同根生,我天天睡你枕头边,你都不张嘴讲讲心事,愣是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唐老爷叹了一声,嘴张开一条缝,又不知道从何讲起,接连叹了第二声,这才把宫宴上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唐夫人听完,恨恨骂了句“杀千刀的老皇帝娶一窝女人,没一个活得舒坦的,这个害那个,那个害这个”
“夫人”唐老爷惊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你小点声小心隔墙有耳啊。”
“隔墙是咱家祠堂,有个什么耳”
唐夫人噼里啪啦骂了两句,才敛了敛脾气。
她自己是个内宅妇人,脑袋里没长出忠君的迂诚,皇上长什么样、宫里边那群娘娘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唯有上回在围场时看见过皇上的辇车,六匹同色儿的骏马与几千仪仗卫,为皇上劈山开道,恍若天神。
当时只觉得“喔唷长见识了”,此时方知那华美的辇车里头也藏着烂泥。
唐夫人倒不像唐老爷这样信仰坍塌、心神俱震,反倒有种“原来如此,本该如此”的彻悟。
“他们说荼荼是火命,让荼荼进宫可荼荼她她”
唐荼荼隔着半间屋,都能听到爹声音里的哽咽。
爹会说什么呢
荼荼,她不是咱闺女她换了个芯子她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顶了咱姑娘的身子活
唐荼荼像神魂被抽离出身体,飘进了屋里去。她隔着一道窗,隔着帐幔,分明什么也看不着,却又好像屋里情景全在眼前,甚至能描画出爹和母亲的凝重表情。
于是悬着颈,等着刀落下来。
屋里一直没有声音。
好半晌,唐老爷哽咽完了,喘匀了气“宫里那吃人的地方,我哪里舍得送荼荼进去”
唐荼荼眼前发晕,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晌都没喘气,一直在屏着息。她深深喘了口气,心脏的供血才续上。
屋里的唐老爷絮絮叨叨说着。
“今儿衙门里好几位同僚都问我,送姑娘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去伺候人,那是去做四品女官,做娘娘眼前的得意人,将来又有太后赐婚,一辈子好光景不愁可老爷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槛。”
“我今儿在衙门里坐了一天,尚书叫我反省,总得写篇悔悟表出来,提笔却落不下一字要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这回怕是连官帽都保不住,那就要连累你们娘儿几个了。”
“这几日,我一直反复琢磨,我怎么嘴恁得笨,说的那叫什么话当时一进保和殿,老爷我脑子跟断片了似的,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反驳太后和皇上。”
“这事儿又不是没转圜的余地了,我该私底下递个奏折进去,折子里再跟皇上说咱家不愿,他们还能把荼荼抢进宫不成我竟当廷说皇上压不住宫里的邪祟那不是又骂了皇上、又咒了九皇子么”
他没为自己忤逆不顺而懊恼,只后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
“可不是嘛。”唐夫人声调轻快,揶揄他“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气儿高,进宫都瞧不上;又有个脾气厉害的爹,连皇上也叫你气个倒仰,将来还有什么人敢上门来提亲啊”
唐老爷木讷半晌,沉痛地一拍脑门“我忘了这茬了”
唐夫人捂着嘴直笑。
两口子这么多年没拌过嘴,唐夫人爱唠叨,总计较琐事,叮嘱过的话来来回回念叨遍,有时一家老小都烦她,唐老爷自有应对的法子如今顶梁柱撑不住了,家里没准还有难临头,唐夫人却也不慌,撑起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唐荼荼在外头听着,忽然觉得难堪,举步匆匆,离开时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她从重阳宴上就生出的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消解,反而越积越深了。
她怨自己不会说话,没长一张如簧巧嘴,宫宴上没直接回绝太后,把这麻烦留给了爹爹。
怨自己至今也没有坦诚“我不是唐荼荼”的勇气,怕这话说出去了,便没有一丁点的余地了。
天大地大,除了唐家,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家里顶梁柱一病倒,晚饭就聚不齐人了。唐夫人留在卧房里侍疾,珠珠肿着俩鱼泡眼,这孩子倒并不是哭得多惨,她是一难过就揉眼睛,揉着揉着就成俩鱼泡了。
唐义山什么也没问,照顾着俩妹妹吃了饭油腻的炸食不许多吃、喝粥不能只舀清汤不舀米、米必须吃完。
对上荼荼,倒没有什么好叮嘱的,荼荼今儿吃得没往常多,这几天,她这食欲总是一阵好一阵差的。
唐义山多瞧了妹妹几眼。少年照旧是一双温和清透的鹿眼,仿佛什么都看透了,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饭,珠珠跑去找爹了,他二人帮着仆妇收拾碗筷。
“荼荼”他唤一声。
“那动画和放”唐义山蹙眉一思量,才把舌头捋顺了“放映机今天我在国子监见到了。”
唐荼荼后背一僵。
她听到哥哥说“今儿后晌,夫子请来了那尊放映机,放在精奇馆中展演。国子监几十位夫子、博士和祭酒大人全去观摩了,那么多位先生凑在一起都钻研不明白,最后请了几位鲁班师,带着精匠部的学生去复刻了。”
“许多同窗看完,都为那木机作词赋诗,说此物能画得下、载得住天下万事万物,蔚为大观。许多擅画的同窗提笔作画,恨不能当场刻印成影带。”
“哥哥憋了一下午,没敢说这是我妹妹做的,怕他们围着闹我。”
“荼荼真厉害。”
唐荼荼想笑,眼睛又有点湿,咬着唇把表情拢到一起去。
唐义山拍拍她手臂“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儿去吧。”
唐荼荼一时竟分不清他这句是话里有话,还是“回房忙你的去吧”。
她启唇想说什么,又哑巴了,看见哥哥浅浅一笑,折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哥哥进国子监不满一月,好像又长高了,今年年初的时候,两人只差半个头,现在唐荼荼只到他下巴颏了。
国子监,这座全国最高等级的学府、天下学子无不向慕的官场直通车,到底是与别的学馆不同的。
这松袖收肩的儒衫一上身,好像就要催拔着少年长成大人了,袖里要装下朗月清风,装下父祖恩师的期许,装下黎民百姓了。
天凉了,后院的蚊虫还没绝迹。
这个月她没空收拾田地,刘婶几个睁只眼闭只眼,摘完菜也不拾掇,土垅乱糟糟的,几个南瓜长得快有人脑袋大了,沉甸甸吊在架子藤上。
唐荼荼拿镰刀一个个割下来,堆到墙角,扛起镢头把地刨了。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她做不出保温大棚来,巴掌大块地方不值当费那心思,此时也没有全营养肥,一入冬就什么也种不好了。
唐荼荼坐在台阶上,借着后院后罩房的一点光,捡了片南瓜叶,蹭去鞋底上的湿泥。她弯着腰,背蜷成一个拱桥型,神游天外想事情。
江队不知道去哪儿了,从围场回来之后再没见他,二殿下说他去军营练体能了,具体去了哪个军营却不肯说,大概是地方隐秘。
地上有一团青灰色的影子,好像动了动,绵延到她视线里,又忽然短了一截。
唐荼荼仰起脖子去看,以为是哪个影卫大哥,一抬头,竟见二殿下坐在房顶上看着她。
穿一身鸦青,色儿沉得近黑,兴许是月光也好色,厚爱美人,给他镶了一条银辉。
“上来。”他说。
房顶两米来高,唐荼荼左右瞅了瞅。
她这院里没梯子,寻思自己是去西头踩着花墙往上爬呢,还是去前院搬条梯子。前者姿势不雅观,但搬梯子又麻烦,唐荼荼简单一权衡,折身往墙边走。
她才迈开腿,后襟一紧,一个影卫提溜着她上去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那影卫把她放稳,便鹞子一般起落,隐去了夜色中,连脸都没露。
瓦片不好踩,是一排正、一排反叠合上来的,底下没有水泥砖泥固定,一脚踩上去嘎啦嘎啦响,表层的黑釉面还滑。
二殿下伸来一只手,唐荼荼没接,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往高处爬了两步,这才坐下爬得高点,上边的倾斜度小,不怕坐不稳掉下去。
晏少昰起身,随这怂货往上挪了挪。
此处看风景别有一番意趣。夜不深,人间灯火还亮,赶路回家的行人会穿巷道而过,怀里抱着只小猫,喵呜喵呜的,不知是从哪儿聘回来的狸奴。
“殿下怎么来了”唐荼荼问他。
“我发月俸了。”晏少昰道“两千两,让影卫放你库房去了。工部另有匠作褒赏,钱不多,月底大约能下来。”
唐荼荼有点吃惊“殿下特地跑一趟,就为给我送钱”
晏少昰窒了窒,含糊唔了一声。
隔了片刻,影卫扛上来一个小破桌,垫了两块瓦片摆平,另一个影卫端着两个果盘回来了,里边放着切好的黄瓜和梨子,摆了一壶小酒,两个茶杯。
他们就地取材,黄瓜是唐荼荼种的,梨是后院仆妇买的,梨子长得圆不隆冬,竟能切成整整齐齐的菱形块,没瞧出影卫还有这巧手。
桌子是她库房里的。小酒和茶杯不是府里的东西,触手滑腻如玉,胎薄得不像瓷器,大概是从二殿下马车里拿上来的。
唐荼荼尝了一口小酒,这酒不辣喉,味儿酸甜,挺迁就她的口味。
晏少昰半壶酒入胃,总算扯出了话头“宫里边开始查案了。”
唐荼荼一顿“查到幕后主使了”
她脑袋里万事万物都简单至极,好像只有成与败、是与否两种区分,晏少昰没见过她身上有半点居中和妥协。
“没有,拷问了一遍,查到内务府时线索断了。”
“父皇想将后宫辖理权交还给我母后,让她查这毒香案。母后没答应,以眼疾还没大好为由,避过去了。”
这么多年,母后一退再退,冷眼瞧着纪贵妃一步一步踩到她头上。晏少昰知道母亲心寒了,不愿意争、不愿意抢了,也没力气消磨了。可她一退再退,国母空有其名,形同虚设,对皇兄没有助益,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端。
可劝解的话张不开嘴。
晏少昰有时进宫陪母后吃顿饭,听她翻来覆去地拣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讲,笑过之后,问他怎还不娶妻,有什么打算。除了这些,母子俩已经聊不到一处去了。
政事她不明白,家事与琐事念叨的回数多了,当儿子的又木着脸,撑不了一刻钟就借口要跑。
坤宁宫的人气越来越薄,畜牲却越养越多,猫崽子养了仨,廊下的鸟笼挂了一溜,花也种了一院子好像子女儿媳不在的时候,母后都是靠这些东西吊着气儿活的。
“幕后主使是查不出来的。”晏少昰声调转冷。
“后宫阴私太多,查案不是从上往下查的,是从下往上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东西六宫的主位妃嫔手底下多的是拥趸者,一层一层,各有脉门抓在上头人手里,密结成网,线索一扯就断。”
唐荼荼忍不住“殿下查我查得八米二糠的,怎么查宫里就这么”没本事呢
他斜来一眼“你当我手眼通天宫里头四万多人,后宫不算主子,光是伺候人的奴才两万有余。这还是我家如今家支不盛,以前祖宗爷爷在位时,宫里头动辄七八万人。”
毛病,都有手有脚的,伺候人彘也用不着这么多。唐荼荼听得牙疼。
晏少昰瞧见她这表情,不由失笑。
“纵我和皇兄能耐再大,也不敢往后宫安插太多眼睛。宫中的内侍入宫前,要往上倒三代,三代清白方能入宫。诸嫔近身的奴才都是从自家家里带入宫的,哪那么容易收买”
“再者说,放民间,那是父亲的后院。姨娘之间斗法,做儿子的插手去断案,不像话我只怕这不是宫闱内斗,而是跟哪位皇叔有牵扯。”
姨娘后院什么的,唐荼荼就能理解了。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耀眼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颗。后宫佳丽就算没三千,也有百八十,重阳宴上得脸的嫔妃都莺莺燕燕坐了三排,不得脸的还不定有多少。
半晌,她神情复杂地来了句“您和太子也挺不容易的。”
晏少昰知道她的意思。
“我父皇啊”他说不出口。
纵然十岁以后,“孝”之一字在他心头的分量就越来越轻了,可对父亲说长道短不是君子所为。
晏少昰只说“将来我要娶妻,势必只娶一人,不叫她左支右拙,处处为难。”
“噢。”唐荼荼给他鼓鼓掌“好想法,真君子,殿下加油。”
晏少昰“”
他扯扯唇,没力气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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