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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第 16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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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被她气笑了“这事儿与我爹做官、我娘经商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讨论的是事情,与我家人有何关系”

云岚红着眼睛冷笑“你父是苟禄的庸官,生母为敛财的奸商,果真害人不浅祖父说异人初来异世,很难适应时局,不随俗浮沉的,必当志存高远,可引为至交。可我瞧唐姑娘做这官家娇女,倒是上瘾得很”

唐荼荼心头火直往脑袋涌,差点站起来跟她吵架,却先被旁座的一声“放肆”给堵回去了。

她回头去看,二殿下脸色青白难看,勉强端着风度,冷冷睇着云岚。

“当年太师于讲经坛上受人刁难,诸儒以唇舌相难,太师未尝变色,而是循循善导,说古论今,例证详实,智睿无双。”

“而萧姑娘嘴里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不过是只言片语不合,你便勃然动怒,横蛮无理,焉有先人半分胸襟”

他们两边文绉绉的对骂,唐荼荼听出二殿下是在为自己出头,默默合上嘴,这才觉得口干舌燥,自个儿灌了一杯茶。

两边据理力争了几句,说得太快,她漏过了一半东西没听懂。

云岚依旧说的是祖父当年多苦,阖家迁居多难,她家中父叔兄弟们多勤勉。皇上以私害公,如何如何让忠直良臣寒了心。

前头寥寥几句法典、还有共产主义的概念说过去之后,她再讲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唐荼荼竖着耳朵听了很久,都没能再听到新词。

唐荼荼看着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云岚这个年纪,算算萧太师辞官去江南时,云岚大概十六七岁,是明事理的年纪了。

那么大的家业转眼成灰,什么都没敢带走萧太师走前散尽家财,将京城所有田地送给农户,所有的铺子送给铺主,换了个满京城人人称颂的贤名,给全家人上了最后一道防护锁,先帝这才没有赶尽杀绝。

养在锦绣窝里的娇女,一朝仓促出逃,尊严被摔在地上。偏巧云岚才学过人,心里的怨恨藏在大义之下,大义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在心里扎了根。

“我自己说。”

唐荼荼摁了摁二殿下的手,他憋着火,攥着茶盏的那只掌背青筋兀起,唐荼荼盖上去轻轻拍了两下。

晏少昰不动了,三秒后,他抽回手、偏过头、掩着口打了个喷嚏。

唐荼荼“”

没搞懂这是什么条件反射。

她心里头斟词酌句这半天,语言总算能续上了。

“我不懂官场的事,我爹是不是庸官我不知道,只知他日日勤勉,从不敢懈怠差事。”

“且说我娘。你既查过我娘,又同为女性,我不知道你为何提起我娘来嗤之以鼻,只骂她是敛财的奸商。”

“我娘她兴办实业我粗略算过,西市铺子二百四十间有余,每一家入驻她街市的铺子,我娘都会自己去考察,生意虽小,却必须物美价廉,才让他们开张。”

“家里几支小商队,每年跑商那几路,牵连起的南北商户大约有百来家。西市,加上镖师镖头、通事、账房,她给超过两千人了就业岗位,用的是基础薪酬加利润分红,从不克扣。”

“她也乐善好施,牵头在京郊小乡村建了十几座义学”

还没说完,云岚又是冷笑“为商者利欲熏心,偏又沽名钓誉,总得糊张体面的皮,矫饰一二。”

她平时藏在清丽面容下的所有尖酸刻薄,全被唐荼荼那“滑稽”两字逼出来了。

唐荼荼叫这熊孩子气得肝疼,索性放弃理智,反唇相讥。

“你还不是同样吃着资本与权势的红利自己不事生产,却戴一身美玉;说是跟我坦诚相待,干的却是半夜掳人的勾当。”

“遵纪守法就是你这样的吗好双标啊,我没直接送你见官,还愿意坐在这儿跟你说一说,还不是看在你祖父的面儿上”

“萧姑娘心气高,竟然看不上商人,可知天下处处是商人嘴里说着共产平等,却又鄙夷了整个行业,合着你心里的共产就是全民一起扛着锄头种庄稼吗我不信你祖父废除奴隶、改为雇仆,会没有教过你职业无贵贱之分的道理”

云岚气得发抖“你牙尖嘴利”

唐荼荼咧嘴一笑“过奖过奖,我大学辩论拿过金牌辩手呢。”

玄机居士捂住眼,不忍再看,瘫在椅子上跟死了似的,诙谐和画趣小尼姑全程一声不吭,扮隐形人。

都是成年人了,吵两句、发发火,就偃旗息鼓了。

唐荼荼想了半晌,唤了她一声。

“萧姑娘,我读过你祖父的大事纪,他用大半生思考、推演,晚年才组建了一个明正社。”

“当初,萧前辈的法子是最合适的,先召集一群有识之士,坐而论道,在讨论中教他们法理知识。”

“如果当年没有老皇帝扼止,现在,那些有识之士也该遍布天下了,各个开门收徒,向各地的书院和学生传授法律学。”

“直到年轻的学生变成讼师、变成夫子,敢开口议论朝政,他们会走上官场,从大厦最底层一层层地往上爬,直到走上各行各业最顶层。”

“让法典被纳入国民教育体系中,变成百年大计,一层层普及。让百姓知道皇帝不是天,法理才是天,而公理自在人心,让百姓知道面君不用跪,见了官员、见了财主不用害怕,让他们知道人还能有别样的活法。”

“弘传法典是特别好的事,从小处开始,让百姓意识到蓄奴是错的;户籍制度不必分那么细,对一些特籍的保护反倒导致不公平;让人意识到婚姻的基础就是一夫一妻无妾,不是一个茶杯能配三个盖儿,家里家外两头大是重婚罪,嫖娼是违法的”

“光是这些,没代人的努力,连个苗头都见不着。至于什么共产共治,那是更久更久以后,你的后辈子孙的事。”

云岚木然坐着,仍没听进去。

唐荼荼于是话风一转。

“不过社会公理本就是实践出来的真知,你有自己的见地,大可以按着自己的路去走走看但别口口声声说先人遗愿,做自我介绍时,也大可不必把你的家门挂在嘴边,借着祖宗的荣光叫人高看你一眼。”

“我虽不知萧前辈姓甚名谁,但他与我是同校。他的法学与见地,你理解不了,那他的遗愿,与你所想也一定不同,大可不必再将他挂在嘴边。”

云岚怔怔盯着她,脸上是如遭雷劈的白惨。

唐荼荼拍拍她肩膀“加油。”

晏少昰忍不住笑起来。

她很少说这么大串的话,做事的时候是沉默的,闲下来的时候话也不多,偶尔蹦对了话头,才乐意跟你唠两句。

多数时候,睁着一双眼睛四处瞅,四处观察,连晏少昰自己都要忘了,她也是巧舌如簧的人。

说完,唐荼荼抬脚要走了。

“且等等。”

晏少昰踱步到云岚跟前,问她“太师留下的法典在何处”

云岚怔然半晌,回不了神,咬了咬唇才道“那是我萧家立身之本,不能轻易示人。”

哟,居然真的还在

唐荼荼笑眯眯回了句“萧姑娘觉悟还不够啊,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可不会藏私,把好东西藏着掖着,算什么立身之本你把那堆书拿过来问我,比你自己瞎琢磨要省事儿得多。”

云岚一双眼睛已经红得没法看了,唐荼荼不敢再说,怕说哭她,扯起二殿下的袖子,把他拽走了。

晏少昰僵着这条被她拽着的手臂,双脚趔趄着跟了几步,直到行出院里,被属下奇异的目光盯了一盯,他才恍然回神,正身走稳。

唐荼荼反应慢半拍,走出好一截路,冒出来一句。

“其实她吼我的时候,我本来很生气的。转念一想,嗐,我跟萧前辈算同辈,她好像算是我的晚辈,我怎么能跟小孩子生气呢”

“再转念一想,我也没多大啊,凭什么要被她指着鼻子骂呀。心里火大,话就说得咄咄逼人了。”

晏少昰笑了声“没有咄咄逼人,说得在理。”

他想了想。

“皇爷爷退位那年,给父皇选好了几位佐政大臣,各加三公衔,金印紫绶。唯独在萧公名字上斟酌良久,最后还是勾去了他,重新起草了一份遗诏,擢用我外祖做了左相。”

唐荼荼听得明白萧长楹无疑是良臣,可把一个视共产主义为至高理想、想要大改法典的高官放朝堂,等于埋了颗随时会爆的雷。

她还没顺着这个情形推演下去,听到二殿下忽问“你们那时的法度,是何种样子”

唐荼荼被他问住了,思索半天。

“法律相对稳定之后,法就变成了无形的,变成了公民意识,变成了理性的自觉,个人的内省、外部的监督,还有对法律制裁的恐惧”

晏少昰用神听着,却难免又蹙起眉,随着她的语速艰难消化着“如何监督”

唐荼荼突然揣摩透了二殿下想听什么,不是这些他听不懂的理论和概念,而是实际生活中的情景,能从中借鉴什么,他自会分辨。

于是,她脚步轻快地跳过一棵匍匐的气生根,漫无边际说起来。

“我们那个时候呀,有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的天眼,天眼就像是殿下的探子,但不用真人,而是飘在天上的无数眼睛。”

“倘若一个人迈出家门之后,走过三条街,进了五家店面买了东西,路上与十个人擦肩而过,与一百个人打了个照面那这三条街、五家店,与他打了照面的所有人,走过的每一步、每一个拐角都会留下他的影像记录。”

“店里会留下他的消费记录,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产地在哪儿、保质期多久,都会上传到大数据库。”

她又说“你看皇上,怕这个大臣有不轨之心,怕那个地方有人造反,用权术左右制衡,操好多心。”

“我们那时候呢,别说是不轨之心了,哪怕你跟朋友密谋做坏事,给他发一条消息晏二哥我们去抢银行吧,不出十分钟,就会有京兆府上门,来抓你,因为你发出去的消息被监控到敏感词了。”

“我们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要编号的,一个老人的生平履历打印出来,能有二三百页那么厚。”

“别说是作奸犯科抢银行了,哪怕你打过老婆、虐待过动物、在公共场合发表过反动言论,都会留下案底,都能查出来这就是最厉害的监督机制,让人人不敢做坏事。”

晏少昰蹙起眉,饶是他身在皇家,听到锦衣卫的手段都会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代代皇帝传下来的监察之术,远比影卫高明得多。

却也没有这样,一言一行尽在掌握中。

晏少昰不禁问“你那里的人,不会恐惧”

唐荼荼“不会的,公民隐私有严格的尺度,虽然大数据侵犯隐私的事情也很多慢慢也就习惯了。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个人品格和社会公理反而是更重要的约束力。”

“和您这里长治久安一样,打造一个盛世的目的,就是让社会稳定、法律健全,政治教育会变成一种力量,化入时代文明里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的生命、财产、自由受到保护,如此,才有好好生活的底气。”

半晌,晏少昰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然高明。”

唐荼荼拍拍他肩膀,比刚才拍云岚时亲热“嘿嘿,别气馁,科技大爆发,思潮大变革嘛,我们也是站在你们这些先人的肩膀上,才有那些高明的东西。”

她笑得明媚,晏少昰的心忽而拔凉。

先人。

她是这么看待他的么

唐荼荼觉察到了他的不愉,大笑出声。

她总忌讳说起那个时代,今日被云岚引出来的许多感慨,全化入这些说说笑笑里。

园中曲径不够宽,两人并肩走,总是要擦到手肘,晏少昰往后慢了两步,跟在她后边。

他看着这颗迷人的后脑勺,里边装着无数鲜活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听后世异人狂言的滋味并不好受,需得扯出自己从小学到大的、司空见惯的东西,一遍一遍地碾磨、锤凿。

共产、共治、社会制度、政治教育太多的生词,需得连听带猜,他于蒙昧中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分不清,却已经开始屡受诘问了。

晏少昰看过百年间所有异人录,他以前从未觉得异人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比他们晚生了一千年,有些新鲜的学问。

往前推一千年,是三国吧

“日新月异”是什么样,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铁剑变成钢刀,一千年前的连弩变成火炮。

一千年前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变成以默诵整本三字经为荣,不必变卖家业,也能有余钱把孩子送入义学馆去念书。

历数过往一千年的变化,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再往后一千年过去,未必会比此时高明到哪里去。

而此刻,他终于不得不甘心承认,后世,她来的那个地方,确实要比盛朝厉害得多。

晏少昰目光转深。

她对皇权没半点敬畏,喊他一声“殿下”,料想也不是因为他流着一身天家血,更像是把“殿下”二字扣他脑袋上,做了他的名字。

他落后一大截,唐荼荼折回身“殿下怎么走神了”

晏少昰极专注地瞧着她“古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算是领教了。”

早晨听得了真理,要我晚上死去也甘愿。

唐荼荼在脑子里跟着翻译了一遍,脸一红“不敢当不敢当,您这也太会夸人了。”

晏少昰“说了多少回,不必敬称。”

唐荼荼“噢,二哥太会夸人了。”

这大半年来最高级的夸奖,让唐荼荼有点摸不着北,在他府邸八卦阵里绕了两个来回,终于迷瞪清楚自己方向错了,又走了一遍回头路。

她叹气“你怎么不吱声啊”

晏少昰笑了声“我当你是在散步,欣赏我园里景色。”

秋意渐深,皇子府里却从不缺景儿,一年四季处处有伪饰成天然的美景。时下的施工图纸都是园林山水写意图,匠人的鉴赏能力同样不差,是按着画中景造园叠山的。

唐荼荼“那,我回家了啊”

她尾音上翘,变成个撩拨人的问句。

晏少昰“嗯”一声,顿住步,吩咐仆役引她去侧巷,从那边出门人少。

他背着一只手,这老汉腰疼的姿势,放到他身上总是特别好看,展露出自信又矜贵的气度来。

“那二哥赶紧去忙吧,有空再见啊。”唐荼荼心情愉快,张开五指挥了挥。

她看见好学的二殿下,总算松开了那条背在身后的手臂,抬肘,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

动作僵硬,表情古怪,不像再见,像只招财猫。

唐荼荼笑着跑了。

影卫已经赶着车候在门口了,唐荼荼坐上车,她摸摸后脑勺,不疼了,大概没留下淤血,就是有句话没想明白。

云岚说她“委身权党”,什么叫“委身权党”

作者有话要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萧太师的时间线好像和前文没对上,等我回头捋一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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