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座着都放了一壶酒和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礼的座位和我之间隔了第四营的百夫长他不时怒视我一眼大概还在为昨天那女子的事迁怒于我。
只是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这儿向我挑衅。
今天一早祈烈告诉我晚间武侯将为我们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庆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还让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觉居然睡过了头。待我赶到武侯营帐时已是最后到的了。武侯倒也没有怪罪他大概以为我加入屠城斩断妇人之仁去了哪里知道我又是妇人之仁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赐我的宝刀去和蒲安礼争夺一个女人只怕更会生气的吧?
我们落座后武侯拍拍手道:“军中无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将军请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将军一杯。”
我们二十个百夫长有七个新由属下的什长提拔上来的武侯大概也是笼络他们一下的意思吧。前锋营百夫长官职虽不大却属武侯最为得意的精锐立功也甚易这一仗结束后有一大半肯定会或高或低地提升的这一次也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以百夫长的身份聚饮了。
军中的厨子是武侯从京中带来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宝刀、名马在男人最爱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后一班女乐也是临时拼凑的吧纵然丝竹之声入耳动听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依稀泪痕。
在他的举杯中我们都举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万安。”我却注意到武侯身边那两个亲兵今天只有一个侍立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有什么事去了。
正要喝下这第一杯酒忽然丝竹之声乱了一音像是万山丛中忽然有一柱擎天远远高出平常。我对音乐虽没甚特别爱好可这一支《月映春江》是从小听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乐。
乱音之人是左手第四个弹琵琶的女子。她的面色如常那一音已乱却顺势弹下渐渐平复。这支《月映春江》本是宫调她那一音已转至商调初听有些突兀现在听来倒似丝丝入扣好象本来就该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没有什么异样想必听不出来吧。
那女子面如白玉一身淡黄的绸衫那班女乐个个都是绝色她更是个中翘楚。只是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样。也许她在想着被战火烧尽的故宅被钢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点怔怔半晌将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饮而尽。只觉酒味入口酸涩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时饮来不啻饮鸩。
这时那亲兵忽然从后面急匆匆赶进来凑到武侯什么说了句什么。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实事?”
桌案上出一声巨响案上一只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会血流漂杵伏尸千里。我注意到连他身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都有点变色。
我们这二十个百夫长也不由一怔不知生了什么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锋营的勇士们说说那是什么事。”
那亲兵走上前大声道:“左路军统制鹰扬伯6经渔驻守城东指挥不力私开城防致使共和叛苍月及从逆军民两千余人于东门脱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6经渔那是武侯爱将。他是我军校早二十年的师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听说他毕业那一年军校的一千多毕业生中他的成绩名列第一为此得到先帝嘉奖。十多年前曾经有北疆的翰罗族海贼聚众十万来犯先帝命武侯讨伐当时他是前锋营统制于初时战势不利时冲锋陷阵连胜十七仗扭转了战局。后又转战七百余里斩两万将翰罗海贼追至极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军动总攻时连破翰罗军十座冰城在全歼翰罗军使其灭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称为冰海之龙受封为鹰扬伯声誉之盛一时无两。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军中也以治军严整待人宽厚著称有人说因为他是武侯门生因为自幼家境贫寒是武侯一手将他带大知遇与养育之恩令他对武侯忠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后来虽然承平日久武人多无建树但这次征战他所统的左路军是第一支进抵高鹫城下的而且损兵最小可见确实是名下无虚。说他指挥不力那几乎是个笑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蒲安礼已经趁众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6将军绝非带兵无方之人此事恐出谣传。”
虽然我和蒲安礼不太和睦但他这话却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将军不必多言此事绝非穴来风日间我得知此事初时还不信现在却也确凿无疑。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帐前道:“君侯末将听令。”
武侯掷下一支军令道:“我命你将6经渔缚来如其敢违令不遵立斩!”
他这一掷之力很大那支铁铸令牌把地面也磕了个小坑。我接过军令道:“遵命。”
站起身时却见蒲安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这一批人当初在军校是6经渔直属的一班平常他们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为了照顾到他们的师生之谊才会让我去将6经渔缚来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兴地做这事但此时我却更希望蒲安礼能再据理力争。
只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个百夫长一个个都瞪着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样。
我提着将令走出武侯营帐祈烈和几个什长在帐外等我。武侯赐饮不是小事他们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见我忽匆匆走出来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鹰扬伯6经渔。”
“什么?”
他也吓了一大跳。6经渔的名字在军中已近于神话几乎要盖过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无常但6经渔现在是左路军统帅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哗变只怕我这条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点茫然只是道:“走吧。”
※※※
我带着祈烈和我部下的十个什长向东门走去。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6经渔所部是仅次于武侯的中军攻入高鹫城的。共和军全力防御东门没料到武侯将主力绕到了南门否则一定是6经渔第一个攻入城中。
6经渔所部两万人驻守在城门边营帐整整齐齐比武侯所统的中军毫不逊色。反观我们前锋营因为是属于武侯直属的嫡系中的嫡系多少有点骄横之气营帐虽然齐整但连我们这批百夫长也时常要闹点事军纪反是以左路军最为严明。
我走到营帐前一个军官走上前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却见那人面色如铁身材虽不很高大看上去却有山石一般坚实的感觉。他大概是6经渔最为信任的中军官何中吧。
我举起将令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奉君侯将令请6将军议事。将军是……”
那人道:“小将左路军中军官何中。楚将军英勇无敌小将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过将令检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道:“爵爷在城头上我带你们上去。楚将军请。”
6经渔部果然名下无虚那些兵丁无声无息整整齐齐地让开一条道。我跟着何中沿着上城墙的石阶走上去。
东门攻防也极为惨烈6经渔虽然用兵如神但共和军最后的精英几乎全在东门了这一仗帝**折损的千余人有一半是左路军的。这石阶上尽是些已经凝结的血痕而石面上也伤痕累累。我实在想不通以如此严整的布置6经渔居然会让苍月公和两千多个城中居民逃出去难道他部下都睡着了还是什么?
走上城头只见有个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爵爷武侯命人来传来人便在后面。”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们走。”
何中一言不走下城头。等他一走我身边的几个什长便作势欲上。我止住了他们道:“6将军武侯命我传将军前去议事。”
6经渔抬起头看了看我道:“阁下是……”
我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参见6将军。”
6经渔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将军啊今日十万大军尽在传颂楚将军之名。”
我心里不由有点得意一躬身道:“末将岂敢狂妄那是全赖武侯带兵有方共和叛军才能一鼓而灭。”
6经渔笑了下道:“带兵有方?呵呵无非杀人有方。”
他这话有点言外之意吧只是我没反驳只是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6经渔在军校中少穿军服一向着士人装。现在他一身戎装铁盔放在一边一身铜甲上带着些血迹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驳驳。
“楚将军坐吧。“6经渔走到靠里的一边在一块残余的雉堞上用手扫了扫碎石却并没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头一眼望下去尽是残垣断壁而高鹫城正中的国民广场中正堆火焚烧尸远远望去也看得到尸横遍地。城中不少地方还在传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听来象一阵冰水淋入心头那也许是高鹫城中残余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鹫城经此大劫只怕永无回复元气之日。
6经渔看着城下慢慢地说道:“是武侯命你来捉拿我吧?”
我不语只是坐着手摸着城砖。帝国有两大坚城号称“铁打雾云铜铸神威”而高鹫城被称作是“不落城池”是仅次于那两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墙虽然比雾云、神威两城稍矮一些却全是用南疆特产的一种大石堆起。第一代苍月公铸城时据说用了二十三万民夫历时两年才完工。现在那些石城砖上却都是伤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断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断面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着城池低低地道:“围城三月我曾亲眼看见城中百姓不顾一切想要逃出城来。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杀无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担当起一切后果了。只是当年大帝明令不得杀降何况那些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师出已逾十月围这城便已围了三个月。听说出时文侯鉴于高鹫城城池坚固曾向武侯面授机宜定下这“为渊驱鱼”之策将苍月公残兵以及难民尽驱到高鹫城来。苍月公可能也没想到他这城里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本可支撑数年的粮仓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鹫城之坚只怕武侯的四将合围之计难有胜算城内粮草未光我们的粮草先已耗尽了。
我依然不语。正是他这一念之仁惹祸上身了。他站起身来笑了笑道:“楚将军我们走吧武侯只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来想以绳索缚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对6将军无礼。”
祈烈却不退下道:“将军武侯明令我们将6将军缚去如果不遵号令将军只怕也不好交待。”
6经渔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你这亲兵说得对。军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众?”
他伸出手来让祈烈缚上了。我站着一动不动。等祈烈绑好了6经渔道:“楚将军走吧。”
我看着他突然有种心酸。我道:“6将军我愿以功名赎6将军之命。”
前锋营里我虽与蒲安礼那几个关系不太好另外有五六个百夫长却与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和我共同进退的。
6经渔道:“楚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武侯治军之严你这么做也无济无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劳武侯不会杀我的。”
这时城头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几百支。我吃了一惊不知生了什么事只见何中匆匆上来道:“爵爷!”
6经渔的脸沉了下来道:“何兄你这是做什么?”
何中道:“爵爷我军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愿以身相殉。”
我的脸有点变色。这何中话说得可怜但话中之意却是在威胁我。看来这次差事的确不好办。
6经渔喝道:“胡闹!何兄君侯于我等若父子你们岂可说这等话令他难办?快退下。”
何中却不退下道:“爵爷你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爷大恩未能杀身以报心中有愧。只求爵爷让我为爵爷殉死。”
6经渔面沉似水道:“胡闹我命你整肃部下听侯武侯将令不得有任何异动!”
他虽然被绑着话语间依然还是叱咤风云的一军主帅。何中还待说什么6经渔道:“楚将军我们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约左路军的军官都已在了见6经渔下来齐齐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见6经渔眼中依稀也有点泪光。
我一言不跟着6经渔走去。
一进营帐其余的百夫长都在女乐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6经渔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职6经渔请君侯万安。”
武侯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他慢吞吞道:“6将军昨日有二千余共和叛军自你驻守的东门逃出此事可是属实?”
6经渔垂头道:“属实。只是当时我见那二千余人大多是妇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贼领苍月也混杂在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责难逃!”
6经渔的声音还是很平静道:“违令不遵军法当斩卑职不敢狡辩请君侯落便是。”
我刚要跪下蒲安礼他们一帮四个百夫长已抢出座位跪下道:“君侯6将军诚有不是但请君侯看在6将军过去的功劳上从轻落。”
此时我与剩下的十六个百夫长齐齐跪下道:“请君侯三思。”
武侯的脸有点红但此时已渐渐平息。半晌他才道:“6经渔若人人皆以过去的功劳作为搪塞军纪岂不是一纸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会不知。”
6经渔道:“卑职明白请武侯落便是卑职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时武侯已趋平和道:“6经渔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够服众?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过去功劳上姑且记下。我命你点本部铁骑一千我另将前锋营拨与你使用十日之内若不能取苍月级回来你便将自己的人头送来吧。”
这个处置虽还有点苛刻却也不是完不成的。苍月的残兵败将已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加上身上一大批平民胜来更是轻易。问题是十天里要找到苍月公那倒是个问题。
6经渔道:“谢君侯我去办理。前锋营诸位将军连日血战卑职不敢劳动还是用我本部骑军。”
我的心一动。6经渔不要我们随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这要求只怕武侯不会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十日之后或苍月之头或你之头你任选一个呈上来。来人解开他。”
他的亲兵把6经渔解开了。6经渔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多谢君侯。我这就出。”他又向我们拱了拱手道:“列位将军多谢。”
看着他出去我心里不禁有点空落落的。只怕从此军中再见不到这号称“冰海之龙”的勇将了。
这时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将军请入座尽日尽欢而罢。”
那班女乐又出来了。六个身穿绸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欢快的乐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风》是两百余年前的名乐师曾师牙根据一本古书所载乐曲所作酒肆歌楼中人们点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将刚才的肃杀冲淡一些。
我举起一杯酒。这酒是武侯命人特制的美酒。酿酒之术也是从古书上掘的。据说最好的美酒可以点燃帝国的大技师们虽绞尽脑汁按那些残破不全的古书记载造出酒来却无谓如何也点不着。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酿出那种酒来的。
这酒放在一把小壶中下面是一只小小的炭炉让酒温保持适口。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两个身着红黄纱衣的女子则在帐中曼舞营帐之内春意溶溶。可是我心底隐隐地却又种不安。偶尔看一眼那弹琵琶的黄衫女子她还是面无表情指下像是熟极而流一串串乐声从指下流出却又似山间流水凝成冰粒听得全无春风骀荡之意倒象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凄楚。
我们每人饮了大约都有半坛酒了吧几个酒量不佳的百夫长已有醉意苦于不能请辞看他们渐渐已不以宴饮为乐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点头晕眼角看去蒲安礼却神定气闲。那也难怪酒不是寻常百姓喝得起的只有蒲安礼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时饮美酒不至于喝到烂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扫平共和叛贼诸位将军都立下战功。过几日大军班师今日请大家放浪形骸。来人再添酒来。”
此言一出贪杯的面有喜色酒量浅的却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却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话上了。他说“过几日”便要班师那么他已默许了6经渔的逃亡吧。以武侯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只觉头有点痛了。待宴会散去我们二十个醉醺醺的百夫长走出营帐等在外面的亲兵和什长纷纷围上来扶住自己的主将。南疆地气温暖可毕竟只是初春夜深了犹有寒意。外面的冷风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来道:“楚将军你能骑马么?”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虽然而有点醉但骑马还没问题。我甩蹬上鞍却手一松差点摔下来。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将军若不能骑马我还是到德洋大人那人借辆车来。”
我摇摇头道:“德洋大人只怕早入睡了你别去招人嫌。”
骑在马上走在回自己营房的路。十万大军四门各自分驻两万我们这批武侯的嫡系则驻在城中。这两天屠城已从城南屠到城北夜色中还听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头看着天真有点不知身处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离几丝浮云飘荡在深蓝的天空。只是因为城中还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烧得也似有种血红。
屠城还要持续两天吧。两天后我们将满载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师。列次屠城虽说不杀年轻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时哪管得了这么多两个帝**争夺一个女子两不相让以至于将那女子砍成两半大家分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时常有不用说什么工匠了。
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个女子。她从城头坠下身上带着斜阳的余晖那时的情景让我久不能忘此际也依然历历在目。
祈烈和那十个什长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相随。他们也都分了几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点微醺中吧。有一个嘴里忽然哼哼着一支小调也不知唱些什么夹杂在那些时而出现的哭叫声中让人觉得心底也有凉意。
正昏头昏脑地在马上走着身后两个什长忽然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争论前面一幢屋角上的一个鸱吻是什么。一个说那是一条龙一个却说是鼠虎。
我转头道:“你们说的是什么?”
那什长道:“你看那边。”
暮色中那儿一幢屋子的顶上伸出一根长长的影子说不上什么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看看便知。”
那什长道:“太暗了哪里看得清?”
我道:“小烈我的贯日弓拿来了么?”
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宝物。平常弓只能射二百步左右强弓最多只能射到四百步。这把弓据说开满了可以射到八百步只是我最多只能射到五百步左右。现在离那鸱吻的距离不过百步之遥要射到那儿自不在话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没带来。”什长中的神箭手谭青道:“将军我带了弓来了。”
他把弓交给我我试了试比我的贯日弓弓力软了些但也可用。谭青以百步穿杨著称准头比我还好不过力量却远不及我了。
我道:“把一枝火把绑在箭头上待我把这箭射过去让你们看个清楚。”
众人都叫起好来。这一带已被屠过两次不会再有人了营房离这儿也远周围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着火也烧不过去的。我把箭头绑了一枝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满了只见暗夜中如一道闪电那支箭直射向那个东西。
祈烈和众人都叫起好来眼看那箭已到了那东西前忽然见那东西动了起来“啪”一声那支箭被击得飞向别处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
喝采声嘎然而止。刚才火把照过的一瞬间我们都看见了那个东西。那是一张古怪的人脸而身上穿着绿油油的鳞甲在刚才的一瞬间那张脸显得狰狞可怖不似人间所有。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道:“你们看清那是什么?”
他们都面面相觑。要说那是个人怎么会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点倒象只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个共和军的余党平常躲在房顶和藻井之间他在房顶挖了个洞探出半个身子来查看被我们现了。”
这话倒也说得通。我心头却已燃起战意道:“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如果是平常我连屠城都不愿参加了不必说是这么一个晚上去搜捕共和军余党。但此时我已是半醉只觉浑身都是杀气恨不能立刻杀一两个人试试刀锋。
他们身上的杀气也被我点燃了谭青道:“他在动了!我们守住各个出口别让他跑了!”
这几幢房子已是孤立在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个守着里面跑出什么来都能看到。屋顶那人果然正缩回那屋子去我道:“谭青、孔开平、申屠毅、王东你们四人守在外面其它人跟我去搜!”
我翻身下马只觉适才所饮之酒也似在身上烧了起来身体开始热。
踩着满地的瓦砾我握着百辟刀带着七个人向那屋子冲去。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却高大坚固不少还很完整。我左手握着火把找着在外面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过来道:“将军是那间。”
我们跑了过去却见那屋子大门紧闭。那种大门是向外开的里面想必有门闩。祈烈上前拉了拉却拉不开。这在屠城过后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让开!”
我上前伸出百辟刀插进门缝向上一划果然划到了门闩。这种门闩两头有销若已用销子销住那只能破门而入了。我试了试却觉这门闩却没销住用力一挑将门闩挑开道:“拉门。”
祈烈上前拉开了门。
那门才拉开只觉一股血腥的恶臭气扑面而来如一个噩梦一般一个骷髅一般的人直向我扑过来!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此际还有人敢来伏击我。我向后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几乎连声音也没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挥而过那个扑向我的人一下子头飞了起来。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可是那人的头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没有只是向前扑到在地那颗头也在地上直滚过来。此时我们才看见那人原来早已死了身后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刚才那尸体是扑在门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门时正要拔门闩被人从身后杀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身上的皮肉几乎都已烂尽想是城未破时便已死了。”
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尽时只坚持了十来天也曾见到城丁将女人就在城头洗剥干净煮成肉汤那副样子我在城下时看了也觉不忍。想必这人因此而死的吧。只是他身上衣服还在不似被割过肉的样子。
祈烈道:“将军你听到有声音么?”
我侧耳倾听却也听不出什么外面所见之人只怕还在屋里。我照了照这本是正堂并无藻井照上去黑黝黝的屋顶下是横七竖八的梁栋。我道:“到里面看看。”
我们分成两批各到左右的内室去看看。我往左走才进内屋刚一照一个什长已捂住嘴吐了出来。
里面有几个女人的遗骸。说是几个那也实在分不清了只能看到几只断手床上摊了一堆半腐的肚肠还有一些似被啃过的白骨倒似有猛兽来过拣软嫩的吃了把剩下的扔在一边。我们尽管都可说已身经百战每个人都杀了不下十个人了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祈烈站在我身边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刀握得紧紧的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小声道:“叫弟兄们小心。”
还不等我说完右边的有人出了一声怪叫。我只道生了什么事和几人一下冲过去一进右边内室只见那里的三个什长正挤作一团瑟瑟抖。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已死了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伸出床外。尸虽较完整但脸色青骨头有戳出皮肉来的。他们有脸上还带着极端的惧色好象是用一匹大布把他们慢慢生生勒死以至于骨头都断裂。而他们的两条腿都已经成了白骨血淋淋的骨上带着肉丝好象用刀子刮过一样。
祈烈小声道:“真是残忍。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我看看他没说什么。帝**似乎谈不上有指责别人残忍的资格可杀人杀到如此地步那简直不像是杀人而是借杀人玩乐了。
我看着周围。那两具尸身下有些粘液未干我凑上前去祈烈在一边道:“将军小心点。”
我用刀尖挑了一点那些粘液是一股腥臭之味像是什么爬虫类的唾液。我道:“那人一定还在屋里小心。”
我们不敢分开搜了几间屋子。这家人只怕是户大家庭上上下下有数十人而这数十人都已死了没有一具尸是干干净净的。
搜完一遍我们聚集在大堂中祈烈道:“将军怎么办?”
此时我的酒意都已成为冷汗尽从背上流走了。我道:“把这些尸烧了吧小心别烧到别处去。”
祈烈点点头他们找也些长长的棒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尸体都堆在大堂上床上那些尸块也用被子或床单包到一处。这足足有几十个尸体堆得如小山一般我打着了火镰点燃那堆尸体。
不论这些人中有谁或主或奴现在都要成为同样一堆灰烬再无法辨认了。
我拿过一根他们找来的一根木棒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尸块推进去。
正烧着忽然听得头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粗重的喘息紧接着祈烈叫道:“将军小心!”
一股劲风从头顶扑来。
我的左手还抓着那木棒已用力在地上一推。那股劲风来得太急我不敢抬头看只怕看得一看便躲不过了。
左手的力量虽然不是太大但借了这股力量我在地上打了个滚移开了两尺。此时“砰”一声一枝枪正刺到我刚才站的地方地砖也被这一枪扎得粉碎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如果我缓得一步这一枪足以从我头顶扎到脚心。
我心头涌上怒意左手在地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横着斩去。我算定了他这一枪出力量如此之大自然接着人也要跳下来了。我现在这一刀斩出实是以逸待劳他绝对逃不过的。
哪知这一刀斩过却斩到了枪杆上“砰”一声震得我手也麻那枝枪也一下缩回梁上。那人居然没有下来。这让我不由大吃一惊。那枪只不过半人高是枝短枪而房梁离地足有一丈多那人的手绝不会那么长的。难道他是把枪脱手掷下的么?可我在滚动时眼角明明看见了那人抓枪的手了。
我爬起身只见祈烈和几个什长正目瞪口呆动也不动我怒道:“你们做什么?快动手!”
刚才那人在梁上我们一烧热气上涌他肯定受不了了现在只怕在找阴凉些的地方大概马上便又要攻击。
哪知我这一声喝祈烈和那七个什长都只是呆呆道我喝道:“快给我醒醒睡觉么?”
祈烈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看着我喃喃道:“是鬼!是鬼啊!”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祈烈不是第一次出阵为什么怕成这样子?我左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道:“别说傻话别让他跑了守住出口。”
我正在说话注意力却还放在上面这时已瞟到那人的影子在梁间下面火光熊熊照得上面忽明忽暗却也看不清楚。这时那人又出了一枪。
这一枪我已有防备亲眼见他探下大梁人直直的扑向我头顶。就算他的脚用绳子绑在梁上这一回也不能轻易回去了。我等那枪快到我跟前刀又是一推那枪顺着我身体又向下插去刀锋刮着枪杆出让人牙酸的难听声音。
这时我已与他打了个照面。
此时我才算看清他的样子。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祈烈他们这批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会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人一张脸虽有人形但眼是光光的脸上有些鳞片也没嘴唇鼻子只是脸上的两个小孔。
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怕的是那个人的下半身不是两条腿而是盘在梁上的一段蛇身!
即便是我也吓得深身一激凛不也再与他照面人跳后一步手里抓着刀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怪物挂在梁上用枪在火堆里一挑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一些可是却挑得满天都是火星。它出一声叫又缩回梁上已向上穿过屋顶。
它是受不了那热气想要逃了。
我道:“退后在门口守着。”
我们走出大门正好看见那怪物游出屋顶正盘在上面。原来刚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才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个鸱吻的。现在它盘在屋顶上倒显出原来身形不算小。它作势便向边上的屋顶游去。要是被它游到另外房里只怕又是难找的。它在上面跑来跑去很是方便可我们在下追着却太吃力。
我叫道:“快让我借借力!”
祈烈和一个什长相对把拳互相握好我一脚踩到他们拳上他们已用力向上一抬我一跃而起跳上了屋顶。
屋顶上是厚厚的瓦片但踩在上面有点滑。那个怪物正盘在前面正要向前游去我喝道:“哪里走!”
那怪物回过头两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没一点神情。它上半身长着两条和人相差无几的手臂下半身却完全是一段蛇身。它提着那枝枪盯着我我不由得心头毛。
忽然它弓起上半身猛地向我扑过来那枝枪使得力贯枪尖居然不下于军中的勇士。我只觉脚下有点滑情知不能和它久战看准了它刺来的枪尖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枪头。“当”一声当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沉甸甸之感人已借力跃起竟跳得比它还高。
这怪物万料不到我有这一手它两只手伸得长长的这一枪却刺了个空我一刀已落“嚓”一声这一刀正砍断了它的两只手那杆枪登时滚下屋去。
它疼得浑身动了起来我正在欣喜正要再一刀却只觉身后一阵寒意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抬了起来象一根绳子一样卷住我的双肩。此时刀虽在我手上却也无法再送出去半步。
它已缠住了我!
这怪物的力量大得吓人缠在我身上时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渐渐透不过来。我的刀在乱挥着肩头以下已被它缠住两只手只能在自己身前动动碰不到它半寸。此时它卷着我凑到跟前张开了嘴。
它的嘴里有一排白色的牙。和人的牙不一样这些牙非常尖利像是两排小刀。我一下想起了那屋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那些也许都是它是食物吧?
它的嘴里出一股恶臭下半身卷着我似乎要送到它嘴里。我拼命挣扎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铁铸的一般根本动不了分毫。
完了。
此时我才感到死的来临。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是这等死法这反让我有点好笑。可好笑归好笑现在这事却实在不好笑。
这时一枝短箭出一声尖叫一下刺入它的左眼。它万料不到忽然有这等事卷着我的后半身一下松了我落到屋顶只觉浑身的骨节都象拆碎了一样一阵疼痛。
这时又是一枝短箭射来。这是谭青所他的箭术在前锋营是有名的虽然离得较远还是箭无虚。如果由我来虽也能射中但当时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稍有不慎只怕这一箭要先刺入我的脑袋的。
这一箭却射不中那怪物了它的头一摆那箭从它头边掠过。可是它这一动却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色。刚才落下时我正在它身边此时见机会难得一刀向它胸前扎去却只觉脚下一滑。屋顶本是斜坡平时我要站稳了也不易现在我浑身疼痛已然站不住。
这一刀才扎到它胸口我的人已向下滑去屋顶上唏里哗啦地一阵响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
这一掉下去非摔个半死不可。我正在担心只觉身后一沉却是祈烈和另两个什长扶住了我。此时我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只听得上面一阵乱响不知怎么一回事正在纳闷时忽然一声巨响那个怪物穿过屋顶摔了下来。
刚才我这一刀竟然将它的肚子划开了。这怪物负痛在屋顶一阵扑打屋顶哪里受得了它那么大的力量瓦片一下碎了一大片它掉了下来。
大门正开着这怪物在梁柱间磕磕碰碰又是“砰”一声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烧的火堆中马上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刚才守在外面的谭青他们四个什长。
那怪物在火中烧着被我拉开的肚子里内脏也流了出来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整个的小孩大概是先前被这怪物吞了未化尽的。火势本旺它一阵挣扎只让火头更大一会儿便再也不能动了已烧作一段焦炭。
谭青他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道:“将军那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打了个寒战。
抬头看看天月色居然是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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