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
是女人轻柔又含着点抱怨的喊声。
“下次记得别往高处跑。阳台的栏杆不牢靠,你要是掉下去该怎么办？”
那时候爱丽丝大概只有三四岁吧，记不太清楚。小孩子脑海中的影像总是褪色的很快。她昨天还是个梳着羊角辫整天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第二天就好像已经明白了很多大道理。
“我们家？”她贴着二楼玻璃窗双眼望向窗外,手里拿着小熊玩偶——后来换成了超人的,可那时候还没有超人呢，“这怎么会是我的家呢？玛莎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搬家的？她人去哪了？”
女人没有回答，目光忧伤又怜悯。
后来她用这个问题询问学校的老师,对方回答说：“你的父母去进行一场伟大的冒险。他们正在探索未知的世界。”
“他们还会回来吗？”
“……可能不会,亲爱的。只有你以后主动去寻找他们。”
爱丽丝渐渐明白,死亡就是一场去往另个世界的、不会回头的远行。
她的养母信奉神明,举着十字架抚摸她的头顶：“总有一天,你的父母会再回来看你,天使会带着你前往神国。上帝保佑,可怜的孩子，愿你永远幸福。”
“我不会幸福。”她捏紧手中的玩偶，固执地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在这世上我孤单一人。如果我对着天空呼喊,谁会给我回应呢？”
“我会。”超人降临在她身边,披风柔软又温暖,“就算我离得很远,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的。”
——爱丽丝不信上帝。
但那一日，确实有天使降临到身边。
“你也不用飞得太着急,我的爸爸妈妈以前就总是太着急了。他们担心我,可是我好着呢,一点都不害怕。”她靠在天使怀里，细声细气地说，“如果我叫了你的名字，就会一直、一直等下去，所以稍微晚点也没关系。”
“我还带着你的玩偶呢。”
那个毛绒绒的红蓝色被举到超人眼前，黑色的豆豆眼在蓝眼睛前方晃了晃，“他可以陪我玩。”
“你太懂事了，小小姐。所以别再往高处跑，你很勇敢，但玛莎会害怕。”超人说，“以及，下次和你约会的时候我会记得尽量不迟到。”
爱丽丝总是改不了往二楼窗户上爬的毛病。
大人的记性也许还不如小孩子吧，他们的说法经常一天一变。
“你的父母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你的父母被上帝带走了，变成隐形的天使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是这样的吗？
爱丽丝爬呀爬，在日薄西山的时候，渴望着离星空更近一点。
她的老师又说，死亡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超人？如果哪天你路过那里，能不能和我的父母打声招呼，告诉他们爱丽丝很想念劳伦斯与安娜？
我会记得这件事。』
超人从不说谎，他说他会来，他就一定会来。
他说他记住和劳伦斯与安娜打声招呼，也一定会去。
超人和所有人都不相同，这就是爱丽丝所相信的真理。
从那天起她不再往高处去了。
她被带到了宇宙中，孤身一人。
星星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是否有那么两颗是她父母变作的？
这是死亡吗？这是冒险吗？她还能回家吗？
没人能回答她。
除了超人。
永远除了超人。
久违的银色光芒照进漆黑的山洞里，爱丽丝捧着超人玩偶抬起头，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按住她的双眼、为她拭去滚热的眼泪。她听见天使对她说：“我听见你在叫我，所以来接你回家，爱丽丝。”
“天使先生呀。”她迫不及待地攀上超人的臂弯，感受着对方胸膛的起伏，快乐地说道，“请给我讲讲你过来的一路上都遇见了什么吧！”
如果这就是冒险。
如果这就是死亡。
那她也并不孤单。
半个小时后。
“……天使没能狠下心带走那个可怜的老伯伯，然后呢？”爱丽丝问，“魔鬼答应了吗？”
超人对这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使用充满宗教色彩代称的女孩的问题无可奈何，但这确实帮助他减轻了描绘中的血腥和残酷，让这段旅程听上去甚至还有几分传奇与瑰丽。
“魔鬼没有答应。他把……他把天使关了起来，对天使说：‘我将许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你会有亲切的父母、完美的爱人、能够在战场上背对背和在酒馆中开怀畅饮的兄弟姐妹。不会再有人仇恨你，不会有人再误解你，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只要向我低头臣服。’”
“呀。”小姑娘大人似的皱起眉，“我知道，故事里面这种承诺一般都是陷阱。”
“没错。”超人笑了，“天使想起自己还有尚未完成的事，不应当在地狱里面逗留。于是他拼尽全力挣脱开锁链，打败魔鬼留下的幻影，在地牢深处找到了自己要带走的那朵玫瑰花，并尝试寻找出去的路。”
“这是故事的结尾了吗？”
“还不是。结局是小花苞成功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花圃，每天享受阳光和雨露快乐地生长下去。”
“这是个大团圆结局，像童话故事。”
“我喜欢大团圆。”超人说。
“你像个小男孩。”被他蒙着眼睛的小女孩说，“成熟的大人都不喜欢看童话。”
“他们不是不喜欢。”超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剧烈，但语气依旧很平缓，“他们只是不敢去相信。相信我，大部分成年人都没有你勇敢，爱丽丝。”
“你很累了，我能感觉到你的上下眼皮在打架。”
“睡一觉吧，爱丽丝，睡醒之后我们就回家了。”
女孩总是很听他的话。
爱丽丝闭上眼睛。
她说：“晚安，天使。”
在她闭上双眼之后，超人将她转移到了自己的后背上。远方通往地球的传送门已经清晰可见，问题在于，数不清的怪物军团正在涌向那道门，而他们的指挥者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平日里天启星不被允许出现的、满怀恶意的愉快冷笑。
同一时间的地球上。
露易丝手里拿着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是蝙蝠侠给他的，上面安装了蝙蝠形状的信号接收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传播宇宙中的信号的？
反正蝙蝠侠总有办法。
那里面断断续续传来超人的声音，是他和爱丽丝的对话。
远处战争仍然不停歇，类魔军团的数量仿佛没有极限。绿灯侠想要直接冲着达克赛德动手，本该无坚不摧抵挡住任何攻击的盾牌却被外星人一击破碎。他整个人倒飞出去又被钢铁侠接住，右胳膊差点摔成骨折。
“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特殊。”达克赛德难得起了谈兴，也许是超人的确令他印象深刻，“这是地球独特的文化，弱小者抱团而行？他竟然不承认自己的能力，反而说你们鼓舞着他。”
“超人偶尔妄自菲薄。”神奇女侠举起手中的武器高高跳起、如同古希腊的斗士般和他战成一团，雷神则在她旁边打辅助，金色的神器光芒与震怒的雷霆之光将大都会映照的宛若白昼，“但那也是他的优点。而你就像阿瑞斯一样傲慢。”
“我或许骄傲，但那是因为我有实力。”达克赛德脚后跟都没离开地面，一手握住真言套索，另一只手抵住雷神之锤，淡淡道，“总比无谓的坚持更好。”
神奇女侠嘴巴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远方露易丝手里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像首歌一样飘荡过来。
“——天使在角斗场里不被允许飞？”
“是的。”
“那他该怎么办？能打赢么？”
“不太容易。虽然他的对手给他提醒了，但双方立场不同，谁也不能放水。最后我、咳、天使被揪着翅膀（其实是披风）扔到了宇宙里面。”
“天呐！”
“但别担心，他没什么大事。可能睡了一段时间，你知道，就算是天使累了也需要休息。他睡了很久，在星星之间漂浮，直到一个好心的医生救起他。”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绿灯侠抹了把嘴角的血，恶狠狠地问。
“你是问达克赛德还是超人？”
“所以那个讲睡前故事哄孩子的人是超人！他还活着？”
“我想是的。”蝙蝠侠说，“这是实时单向通讯，可能受限于距离有那么几秒钟的延迟，不过在通道形成后信号已经好不少了。那个之前被洛基带过来的、形成了传送通道的小盒子就是‘母盒’，原理很复杂，通俗地说就是台连接上帝的计算机，几乎可能做成任何事。”
他远远瞟了眼大后方，“钢铁侠已经在尝试破解，如果他有能力关掉通道，我们就能结束这场混乱。”
“你看上去挺了解的，而且是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海王指挥着鱼群游了过来，“去研究母盒不是更合适？”
“我有别的事情需要做。”蝙蝠侠道。
绿灯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一个比另一个口吻更像是指挥者。
他也不甘寂寞地插话：“什么事？原谅我想不出来。”
“我要去救超人。”
所有人都看向准备冲到传送门旁边的蝙蝠侠。
绿灯满脸震惊：“……你认真的？我觉得他不需要你救。”
“如果你刚才听得更认真一点，就会听见超人隐晦地说他自己受了重伤——不然有什么能让钢铁之躯失去意识在宇宙里漂浮？”
蝙蝠侠已经站在集装箱上准备冲刺了。
“他差点就死了。”
恰在此时，超人的声音又传过来。
“宇宙里的牦牛长什么样？”
“比地球更大，也更危险。”
“天使能战胜它么？我觉得可以，因为天使能飞。”
“的确。天使飞了起来，折断牦牛的角。但他因为之前睡得太久，脑子有些迷糊，不小心飞得太高了点，和一座有着奇妙辐射的星球撞在了一起。”
“神奇。”
“确实。他短暂地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强大一个普通，还能够自己和自己对话。又有一会他变成了小孩子，只能靠在牦牛留下的皮毛中取暖。他也变成过白发苍苍的老者，时间在他身上掉了个个……但天使不想成为圣诞老人。最后他还是争取回到那星球上，顺利地把自己变了回去。”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我打断一下，超人。”她问道，“你变成小孩子和老人的时候没有超能力吗？”
“我有，只是没那么强。”
“那有多厉害？你和蝙蝠侠打架谁会赢？”
哪怕在这种时刻，绿灯仍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耸耸肩，对身边人说道：“看来别人都不知道你是个普通人。”
然而超人回答：“小丑。”
“你别逗我，不许回答第三方。”
“那就蝙蝠侠。”
“……”
“为什么？”
“我会让他赢过我。”超人用玩笑般的语气说，“这对他而言意义重大。”毕竟他们都是经历过那段焦虑期的人，“而且他经历过很多。”
“你呢？你没经历过那些？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大家说你们最开始就认识。”
“我只是见过。见过很多。”在他还没成为超人的时候，“胜负对我不重要，赢得战斗也不会让我快乐。”
“但你总会赢。”
“我必须赢。”
蝙蝠侠心说，这下别人都得觉得你确实能看见平行世界了。
但他也没法责怪超人说得不明不白。
“我得去救他。”他再一次对着尝试阻拦的同伴们说，“超人的身体状况还不明确，不能让他一个人呆在那。”
“因为他是个好人？”
“因为他是超人。”
漆黑的身影消失在了幽蓝色通道的尽头。
“你知道他最开始想杀了超人，对吧。”钢铁侠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过来，又一不小心和绿灯侠站在一起。闪电侠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跑远疏散群众去了。
“一个愚弄时间，一个扰乱空间，信息不对等最后居然还能成为朋友。”
“哎呀。”绿灯回头看看闪电侠，“我和他，一个红一个绿，我永远追不上他的速度，他也一直打不破我的盾，但我们关系还不错。”
“有时候交流也不需要太同步。”
托尼本来想象的是美国队长。
但绿灯侠这么一说，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闪电侠暴露的真名。
“……算了吧。”他无语地说，“你这叫单方面不同步，简称离谱。”
半个小时以后，海王和神奇女侠一人一边戳瞎了达克赛德的眼睛。
雷神的锤子打断了他的脊骨。
钢铁侠和随后赶到的半机械人钢骨将母盒的传送通道破解了八成。
这混乱的夜晚被层层迭起的战火推向了高潮。
忽然在某个刹那——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闪电侠因为动与静的极致反差踉跄了半步，差点来个平地摔。他抬起头看向那些突然不再移动的类魔，茫然开口：“怎么了？”
“是超人。”露易丝说。
“我就知道。我们遇见危难，而他是超人。”
“他是超人。”女记者跟着重复道。她的声音很小，在中东战场上都没有这么疲惫过，“他刚才……刚才战胜了一个对手，是类魔的总指挥……但是，我、我不知道，他听上去太累了。不止是今天晚上，是整个在宇宙中的行程——那是场伟大的冒险。”
英雄们互相对视一眼。
闪电侠飞速跑到她身边，将这位保护好自己没有给人添麻烦、但也执意不肯离开大都会的可敬女士扶起来。他笨拙地安慰道：“别担心，蝙蝠侠去找他了。”
“我没有。我不想为超人担心。”露易丝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唇说，“这个单词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天启星上。
蝙蝠侠走了过去。
他没必要赶得太急迫，因为事情已经快要结束了。但他还是逐渐奔跑起来，披风在身后扬起宛如一面告死的旗。
“超人。”他在氪星人身边半跪下来问道，“你怎么样？”
“还可以。”超人闭着眼睛回答，“系统说我会死吗？”
“——它说你不会。”
“那我就是不会。谢谢你赶过来带走爱丽丝。”
“我来带走你们。”
他将那席软绵绵的、垂在地上的红披风扛在了肩膀上。
“什么叫我们打起来你会让我赢？”
“……你听见了？”超人的声音接近耳语，“哈哈。我在开玩笑。我们不会打起来。”
“谁说的。等你醒了我要揍你一顿。”
“……”
过了好久，哥谭骑士也没等到回答。
他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大都会的英雄已经趴在肩膀上睡着了，平日里舒展的眉宇间写满疼痛与疲惫。
但哪怕这时候，超人也没放开人类女孩的胳膊。
他们俩肩并肩地挤在蝙蝠侠身后，像两个远离家乡的倦鸟，终于走在了归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