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室里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顾长浥的脸微微向一侧偏着,左脸上是一层微红。
姜颂浑身微微发抖,“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像顾长浥这种人,怎么会轻易就叫人劫了?
大马路上统共没几个人走动,警察为了知名企业家动用全部警力全网调监控筛查,抓个持械伤人的混混要几个小时?
而且送到医院这么久,周秘书都没露面。
顾长浥好好地坐在这不回家,还能是在等谁?
别人或许不会往那个方面想,但顾长浥是姜颂亲手养大的。
冲淋浴把自己冻发烧,拿碎瓷片划自己胳膊,这些事他都见顾长浥干过。
“是为什么?”姜颂太久没着过这么大急,一下子心跳都压不下去,出了一身冷汗。
顾长浥没回答他,起身拉住他的右手,“才拆石膏没多久,你小心一点。”
姜颂甩开他的手,“是因为我不让你住家里?你就找人砍自己?”
“我没有。”顾长浥低着头,“当时那个人过来我没注意,他还把我的包抢走了。”
“说的跟真的一样,我就没见你带过包。”姜颂让他气得头疼,难以忍受地用指节压太阳穴。
顾长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在他身边站着,声音依旧很哑,“周秘书回家过年去了,医院说必须有家属来接才能走。”
姜颂给他气笑了,“那你不能直接打电话?你非要广播得全市都知道了,再让我‘恰巧’听见找过来?”
“我没有想找你,”顾长浥低声说:“严格来说,你不算是我的家属。”
姜颂还记得自己被送急救那一次,顾长浥明明说是他家属。
“噢,你能冒充我家属,到这儿我又不是你家属了,挺好。”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
邢策看见他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怎么样了?”
姜颂还没回答,顾长浥就跟在他后面出来了。
“你别跟着我,我不是你家属,等着你家属过来接你。”姜颂转过头,手指向下指,“站这儿,不许跟着我。”
邢策看顾长浥有点耷眉臊眼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来那种要被主人扔了的小狗。
“我也去停车场。”顾长浥还顶嘴。
顾长浥十步之外慢慢走着。
邢策回头看了一眼,压着嗓子问姜颂:“他左右脸怎么不,不一个色儿了?你扇他了?”
“嗯。”姜颂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前两天刚让顾长浥搬出去,立刻就跟他闹这么一出。
他之前还觉得顾长浥明白事了,算个人了。
明白个屁。
自己辛苦保他下来,人家自己想怎么糟践怎么糟践,还敢挨着动脉下刀子。
图什么呀他?
邢策脸刷就白了,声音有点走调,“你打顾长浥了?你敢打、打打打……”
“我之前没动过他,兔崽子长歪了就得收拾。”姜颂就不明白顾长浥以前那么懂事儿的孩子,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
“你……”邢策那个表情就好像在心里给他挑骨灰盒,“你知道什,什么比野兽更危险吗?”
“危险就危险,管不了他了我还。”这一天天的,姜颂上车的时候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邢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了,“……就是受伤,的野兽!”
他话音刚落,“受伤的野兽”就拉开车后门,自顾自上来了。
邢策拧着身子,想说什么又不敢,最后气馁地说:“……你不是自,自己有车吗?”
“缝针的时候上局麻了,不能开车,麻烦邢叔。”顾长浥顶着一张阴阳脸,谦逊有礼。
“合着你被人捅完还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姜颂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你怎么这么行呢?”
邢策往后视镜里看见顾长浥低着头不说话,从某个角度看就好像在含眼泪一样。
看着一米八大几的个子,还怪可怜的。
他却不由腹诽:这个兔崽子,姜颂当初怎么没把他往演员方向培养呢?
姜颂两天没怎么睡好觉,生不过来这些闲气,很快就靠着副驾驶的椅背昏睡过去了。
邢策打心眼儿里怵顾长浥。
小崽子看姜颂那个眼神总阴沉沉的,无底洞一样,一双黄眼珠子看着就邪门。
车上一路都没人说话。
临到家门口,顾长浥似乎非常不经意地开口了,“邢叔,我看一直都是您接送姜颂,他怎么不自己开车?”
邢策还以为他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熟悉国内的交规,“酒驾后果恶劣,就是驾,驾照永久吊销,他那还能开车?”
“那他那次车祸,是判了酒驾?”顾长浥轻声问。
这个话问得邢策心里莫名舒坦,“判了酒驾”,就说明顾长浥直接相信了姜颂没酒驾。
想起来这事就憋屈,他叹了口气,“医院测,测出来酒精超标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见顾长浥的脸色一寒,邢策浑身发凉,“你……问这干嘛啊?”
“谢谢邢叔。”顾长浥等车在姜颂家门口停稳,下车到前排开车门。
姜颂的头略略向一侧偏着,嘴巴微张,还没醒。
邢策看见顾长浥伸手抱姜颂的时候稍微皱了一下眉,“你不受伤了吗?能,能行吗?要不叫醒得了?”
他主要是怕把姜颂摔了。
姜颂听见声音,皱着眉有点难受地哼了一声。
“嘘嘘嘘,没事儿,睡吧。”顾长浥捋了捋他的心口,把他大衣的帽子拉起来包严了。
姜颂把脸贴在他心口上,又睡沉了。
邢策看他不肯把姜颂喊醒,低声提了一句,“他这两天都没,吃好睡好,我去办公室的时候正,正泡方便汤呢,好像还是拿凉水泡泡,泡的。”
他还添油加醋,“他那屋扔着一堆方便面八,宝粥什么的,跟高铁餐车似的。大,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他还是不放心,“姜颂为人就是太正派,吃了体,体面人的亏。”
言下之意,就算姜颂揍了你也是你活该,你不要趁虚而入。
顾长浥安静听完,只是点头,“谢谢邢叔。”
邢策“嗐”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妈还,还说给他介绍人,说破大天他都不肯再去了,这破,破身子骨儿,总得有个人照应吧?可不能老有人折,折腾。”
顾长浥一直弯着腰挡住要灌进车里的寒风。
他冲着邢策笑了笑,“您有什么话,可以都发我邮箱上。现在我先送他回家,不然容易着凉。”
邢策被他笑得透心凉,客套都客套不出来了,“赶紧抱走。”
顾长浥小心托住姜颂的膝盖和脖子,把人抱出来的时候还没忘了跟邢策说一句“新年快乐”。
进了家门,顾长浥发现所有的灯都黑着。
集中供暖给房间里烘出一层虚假的暖意,更显出一种没人关注的冷清。
顾长浥把姜颂抱到卧室里安置好,并不意外冰箱里的空旷。
只是短短两天。
大概是家政把不新鲜的绿叶菜扔了,冷藏层只剩下土豆西红柿和鸡蛋。
冷冻层里所有的鱼虾和肉都没人动过,和两天前一样整齐地码着。
顾长浥关上冰箱门,走出了厨房。
年前那两天,姜颂都没怎么搭理顾长浥。
顾长浥没把东西拿走,现在手又受伤了。
姜颂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把他赶走。
他注意到家里的冰箱又填满了,而且全都是他爱吃的。
之前饿了那两天,他就总忍不住想多吃。
但是一想到顾长浥这么做的原因,又不得不克制。
顾长浥也不上赶着,姜颂爱吃就吃,不吃就算了。
姜颂不主动跟他说话,他就默默地在书房里处理事务。
屋子里虽然住着两个人,却安静得像是没住人。
二十九那天,姜颂好不容易跟顾长浥开口,“欸,小姨让我过去吃饭,一块儿吗?”
按照常理,顾长浥肯定会跟着。
但他只是低声说了句“不用了”。
姜颂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这个小崽子让他一巴掌打服了,听话了。
但是却让人心里头酸。
“真不去?我跟他们说了给你添碗了。”姜颂把围巾围上。
“你身体好了,我就没必要去了。”顾长浥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说话一套一套的。
“行吧。”姜颂哪套也不吃,“那你就自己在家呆着。”
姜颂把门带上了,顾长浥脸上恢复了冷淡,把刚刚拒接的电话拨了回去。
“顾总。”对面是周秘书。
“你说。”顾长浥沉声说。
“根据前两天您给出的新信息,我们把‘血液酒精浓度超标’作为筛选因素加进去之后,联合之前的年龄性别和受伤害程度,最终把目标范围缩小到了两名患者,其中一位是女性,就只剩下一名患者。”周秘书说道。
顾长浥的表情没什么起伏,“继续。”
“当时因为那位患者是保外,身份有加密,使用了化名‘邢页’。”周秘书稍微停顿了一下,“那场车祸中,这位患者全身发生多处骨折和骨裂,三处肋骨断裂且扎伤了单侧肺部,双侧大腿和左手手臂中都曾钉入钢板固定,颈部处的利器致开放伤口单独缝了十六针。”
顾长浥半天没说话,周秘书轻声提示了一下,“顾总?”
顾长浥的眼睛很慢地眨了眨,“嗯,还有吗?”
周秘书继续说:“当时患者过度失血,手术当中两次丧失生命体征。”
顾长浥听见周秘书说了一个日期。
他记得那一天。
他甚至记得那一天是个出考试成绩的日子。
和他合租的另外两个医学生在聊天,“roy,又有人给你递情书了?”
roy是也是个中国人,天天都在记日记。
当时roy的话断断续续地从耳机里穿过来,“我有爱的人,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
他当时盯着手机上那个已经失效的号码,把耳机里的录音调大。
那是心理咨询师每周发给他的脱敏催眠录音:“你晚上一个人觉得无聊,就决定要到外面走一走。你没来过山里,什么都觉得新奇。山溪淙淙地流走,晚霞里有鸟群掠过……或许你爱的人总会离开你,但你足够强大,可以抱有平和的心态,也就对离去无所畏惧。”
“两次?三处?十六针?”顾长浥有些机械地反问。
周秘书重复了一遍,“是的,当时的病危通知书由邢策先生作为家属签署。”
顾长浥吞咽了一下,像是压住了干呕,“除了我,他们都知道。”
“顾总,您没事儿吧?”周秘书有些担心。
“还有呢?”顾长浥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静,“其他的呢?”
“根据‘邢页’这个名字,我们查到了六项病危记录,其中包括窒息缺氧和呼吸器官积水等。并且当时都产生过立案记录,不过最后都成了未查出嫌疑人的无头案。”周秘书解释了一下,“这种事件基本都是商业争端导致的,在前几年风气不好的时候很常见。有些人可能在警察局里有保护伞,最后不了了之的居多。”
顾长浥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鲜红色,声音里却再没有一点异常,“查,当时都有谁和姜家有利益纠葛,名单尽快列给我。”
电话放下。
书房里很安静。
顾长浥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姜颂收藏的那些字画。
长长短短的挂轴中间,一只小框挨着一幅虾图,里面裱着一行诗。
【客舍青青柳色新】
清新隽永的字体一看就是姜颂的手笔。
顾长浥笑了,“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这是一首送别诗吗?”
他对着空气,很温和地问:“所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要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了,“……独自去死?”
他低下头,笑得很轻。
“你怕我看见,你怕我被牵连,”顾长浥很认真,好像真的在问什么人,“你是不是觉得,没了你我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你怎么敢呢,嗯?姜颂?”
他的笑逐渐没了声音,只是让他安静地躬下腰,发出衣料摩擦的细小声响。
笑得太久,顾长浥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
“咳……”他捂住嘴,也捂住脸上充了血的红,“咳咳……”
但他还是想笑。
顾长浥捂着嘴,捂着掺杂了呜咽的笑声。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湿意,眼尾却像是滴血一样的艳丽。
“姜颂,你休想。”
姜颂在邢策家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苗红云还想留他,“今儿在家吃饺子呗!你非回去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
“长浥在家呢,”姜颂一边围围巾一边说:“他伤口总是渗血,我得回去给他换药。”
中间顾长浥搬走又回来的事苗红云没听说过。
她不免有些吃惊,“哟,他受伤了?严重吗?欸我还说那孩子怎么也不来家吃饭了呢!”
“他身子骨儿好着呢,您就甭,甭跟着瞎操心了!”邢策把孩子递给老婆,“诶哟你们别给他塞东西了,跟谁现在还稀,稀罕这些点心似的……他又拿不动,到时候都我给他提着!”
送姜颂回家的路上,邢策又是一顿操心,“我妈给你拿了好,好些饺子,吃的煮咯,不吃的要冻起来。”
“我知道,你能不能别总跟我生活不能自理一样?”姜颂在邢策家里调整了一下,心情不错。
“这话,你跟顾长浥说去……”邢策嫌弃道:“住酒店我都住,住不了你那么朴素。”
“那是你奢靡。”姜颂舒舒服服地窝在座椅里。
到门口的时候,姜颂看见家里的灯都亮着。
邢策眯着眼看厨房的窗户,“哟,该不是在做,年夜饭吧?”
他提着大包小包把姜颂送进门,闻见满屋子的香味。
他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好家伙,一桌子山珍海味,顶头就是条大个的东星斑。
“我先走了。”邢策见顾长浥也没出来接,小声跟姜颂打了声招呼,直指地上的塑料袋,“冰箱。”
姜颂轰他,“走走走。”
等邢策走了,姜颂提着饺子和点心到厨房里。
他跟顾长浥说:“邢策妈妈送的,我们晚上可以煮点。”
顾长浥很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
姜颂走到他旁边,“手怎么样了?该换药了吗?”
“我自己换过了。”倒是难得的顺眉顺眼。
等晚饭全都上了桌子,姜颂才意识到这是多少菜,“我们就俩人,不会有点夸张了吗?”
“先吃饭。”顾长浥把他喜欢的菜朝他推了推,“吃完我有话和你说。”
东星斑很鲜,开水白菜也合姜颂口味。
但他心里挂着顾长浥那句话,等顾长浥把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就没忍住问他:“你有什么话,能不能先说?”
顾长浥把饺子摆在他面前,“先吃一个。”
姜颂只能夹起来一个咬破。
里头有一颗硬糖,水蜜桃味的。
“因为一些机缘,我大概知道了你当时为什么把我送走。”顾长浥一句话就让姜颂嘴里的饺子没了味道。
他拧着眉看顾长浥,“谁告诉你的?”
不会是邢策,因为他犯不着。
那就是顾长浥查了他。
“事情既然做了,就会被人知道。”顾长浥穿着衬衫和羊毛开衫,锋芒似乎完全收敛了起来,“我道歉。”
姜颂放下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你要道什么歉。”
“我之前误会了你送我出国的初衷,我道歉。”顾长浥的语气很诚恳,“叔叔,我之前对你的态度很不好,我道歉。”
他这两句话,让姜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有之前,我让你误会了我对你的感情,我道歉。”顾长浥看着他的眼睛,“我保证,我从前和现在,对你都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姜颂盯着碗里剩下一半的饺子,五味杂陈,“那就好。”
如果说机场的纠缠不算,解除监护关系也不算,那现在大概算是真正给他们过去的关系画了一个句号。
“咻——啪!”窗外一束烟花升上夜空,炸成漫天火彩。
顾长浥长久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姜颂眼眶滚烫。
“我们私事说完,来说说公事。”顾长浥向后一靠,身上的气场完全变了。
他鹰隼一样的金瞳里闪烁着一种锐利的老辣,“和我签订的‘一小时’合同,你还记得吗?”
姜颂抬起头,“嗯?”
他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合同你签过,自然是生效的。”顾长浥看了一下表,“即使从小年那一天开始算,你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也已经将近一百小时了。”
“按照我们合同条例中的计算方法,包括你在姜家公司所有股份在内的产业都将在年初开账后移交到我名下。”顾长浥甚至拿出了一份纸质合同放到了姜颂面前。
“而你本人,即将以代股东的身份继续你在公司的局部管理,你有知情权,但所有涉及商业事件的决定权都在我。且因为我的股份占额已超过半数,既决定权只在我。”姜颂第一次见人能把“傀儡”这个词说得这么委婉。
“即使是这样,”顾长浥微微靠近他,面容在暖黄的灯光下竟似有几分柔情,“你还额外欠我十六个亿。”
姜颂被这一串通知弄得有点懵。
他的确是想把家产留给顾长浥的,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自己甚至还活着。
顾长浥又向后退回阴影里,脸色晦暗难明,“姜先生,你不能再让我滚出去了,因为这些现在都是你用来抵债的……”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仿佛不再带有半分情感,“……房子,车子,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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