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毓、张屏、柳桐倚三人同入雅间,客气礼让一番后终于入座。大掌柜恭敬捧上一个卷轴,内里书写各样茶名。随侍转呈云毓,云毓又让道:“两位贤兄请点。”
张屏道:“多谢云公子,我们客随主便,喝什么都行。”
云毓道:“既是如此,小弟便擅点了。听闻此地产茶,就明前新茶来一壶罢。”
大掌柜刚欲张嘴,张屏道:“丰乐县不产茶,旁边的顺安县产。”
大掌柜陪笑:“正是正是,不过相隔不远,都是京兆府治下,不必分得太清。本县曾进献于□□爷的一道的名菜,明前雪,其中配料就有顺安茶叶。只是……那道菜许多材料都是清明那几日才备得,今日小店无法做出孝敬公子。”
云毓正色:“圣祖御用之菜,云某怎配享得?万不敢僭越。”
大掌柜神色一滞,躬身称罪。
云毓又和颜悦色道:“掌柜无需如此。圣祖垂佑万民,御膳菜品,赐享百姓,只是某自知鄙陋,不能亦不敢罢了。”
掌柜赶紧奉承了一番云公子的尊贵风范。云毓卷起茶单:“茶是方才所点明前,再随意几碟果品即可。”
大掌柜率众小伙计下去,过一时捧上茶水。只见细竹茶盘上陈卧一把翠色油润的浑圆小壶,盖结顶珠,配着小小三盏。
张屏看着那壶,眨了一下眼,云毓啊呀一声,展眉一笑:“伴席无佳人,暖茶有西施。”
云毓身侧的管事向大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与自己一同到门外,低声问:“怎的上了这个茶器?”
大掌柜满脸歉意:“恕罪恕罪。小店其他器物不堪奉与公子,特特拿了一套东家私藏茶具,绝无人用过的,献与公子饮茶。但不知……”
管事冷冷道:“不必多问,快撤下这个,重换一套。”
大掌柜连声应着,复进雅间内,却见柳桐倚挽袖执壶,正在斟茶。大掌柜尴尬拱手:“小人一时疏忽,上错茶具,此器鄙陋,不堪为贵客所用。请三位公子恕罪,待小人再换一套新的。”
茶满三盏,柳桐倚落壶归盘,自端起一盏:“在下倒觉得无妨。饮者为茶,杯壶不过容器。茶在器中时,虽随器形,入口仍是一般茶水。只得好水好茶,出得清正滋味,何执于一时之形?”
云毓含笑:“柳兄这一番不随形落相之论,真是禅意道心。小弟叹服。”端起一盏茶,先轻轻一嗅,再抿了些许,赞道,“果然清气幽香。”
张屏也端起一盏,吱地喝了。
大掌柜偷眼看向管事,管事又向他抛个眼色,大掌柜领会,不再提换茶具的事儿,转而捧上一本锦缎封面的册页。
“公子请看菜单。”
云毓又让柳桐倚和张屏点菜。
柳桐倚道:“在下与芹墉兄方才已吃过一顿,此番叨扰,请云公子随意。”
云毓也不勉强:“那,小弟便再擅作主张了。二位贤兄饮食可有避忌?”
柳桐倚道:“无。”
张屏亦道:“不忌口,云公子点什么,我们吃什么。”
这厢大掌柜带人在雅间内殷勤招待,那厢楼下的一众跑堂亦在小心应付诸客。
那桌刺儿头客商一直频频觑看楼上,一个小跑堂上菜时,红脸汉子又一把扯住他:“你们供着的几尊大佛都点了什么菜色?定跟我们盘子里这油唧唧粘糊糊,稀不稀稠不稠的玩意儿不一样。”
小跑堂仍是赔笑:“客官爷爷,小的只是楼下侍候,委实不知楼上的菜色。再则,客官点的几道菜,炸丸子、烩面筋、酿香菇、炖冬瓜,可不得过油勾芡,半汤半菜?”
红脸汉子瞪眼:“你的意思,倒是爷爷们点的菜不对?”怀中再摸出一锭大银,啪拍在桌面,“银子,爷爷有。你就给我们照着楼上那间的菜品,他们点什么我们要什么,原样的做一套!”
小跑堂作揖:“客官,当真对不住。一则,我们楼下与楼上侍候的不是一拨,小店的规矩,各守本份做事,不得乱打听,小的实实不能为客官探到楼上点了什么。二来,小店小本买卖,珍稀菜品每日所备不多,可能做得一份就没有了。故客官所命,恕小的不能做到。”
黄瘦汉子吐着瓜子皮道:“哥啊,算了,难为他作甚。哪是钱的事儿。他所谓各守本份,就是拿话点咱们。这些店,都看人上菜。侍候娇客的,同咱们必不是一个厨灶,一套杯盘。难道能拿你我嘬过的筷子去给几个贵公子哥儿夹菜?”
侧桌的数位客人闷笑出声,有人接腔:“兄台专说实诚话。”
红脸汉子抬高声音:“老子就不明白了,一样的给银子,怎还分出三六九等,难道他们的银子会生蛋?”
黄瘦汉子笑道:“他们的银子不会生蛋,但人带香哪。来一趟,店里的伙计转头就能跟人说,此年此月此日,几位贵公子到店里来了吃了什么。譬如连你我都想跟着尝一尝。单人家往窗边一坐,被大姑娘小媳妇们瞧见了,都能勾飞一堆魂儿。换成咱哥儿几个,往这一围,跟城隍庙里把门的似的,哪个小娘子肯往这里瞧,自家点个老母猪头啃啃罢了。哥哥自己想想,能一样?”
旁边几桌又都笑了,邻桌长须文士举杯:“兄台风趣,某这厢敬过。”
红脸汉子眨眨眼,松开小伙计,也自笑起来:“三十二弟这话就忒长他人志气了。小白脸儿岂中得用?汉子须得糙,才能镇住场!”
短须年长的客商悠悠道:“对,老十八属那西域的红瓤萝卜,心里甜脆。”
众人再笑,小跑堂的跟着呵呵两声,趁机溜了。
邻桌牙白长衫文士状似随意问:“听来几位兄弟甚多?”
红脸汉子咧嘴:“不多不多,小营生,不是什么大山头。”
短须客轻咳一声,黄瘦汉子打断他话头:“我哥哥顽笑话,某等乃异姓兄弟,志趣相投,拜个把子,行商赶路有个照应罢了。三十二乃某的绰号,非顺序数目。”
长须文士又问:“几位到这城里……是办货?”
短须客道:“算是。”
红脸汉子接话:“之前没到过这片儿,先来踩一趟盘盘。”
短须客桌子下踹了他一脚,黄瘦汉子笑:“十八兄又讲玩笑话,实实是仰慕这县境宝地,就带些货过来,只也当游玩开眼了。”
红脸汉子哼道:“谁知道就碰见这群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的货,若在咱们地界,端不平他的!”
黄瘦汉子哈了一声:“哥哥又犯憨,当这里是咱们那山边田头的茶棚哩?掀几张桌子就够从京城到那吐罗卡什国跑几个来回的。”
红脸汉子嗤鼻:“就算在京城边上,也只是个县,一个酒楼,能多贵?桌子是银子打的?”
黄瘦汉子挑眉:“兄长若不信,问问呗。”又招手小伙计过来,“问你们一问,若想盘下你们这酒楼,得多少银子?”
雅间中,云毓把盏与柳桐倚闲话诗文逸事,张屏守着眼前的几盘菜专心地吃。小伙计来上新菜,门扇开合间,飘进隐约喧闹。云毓转目:“似有人吵闹?”
管事立刻问小伙计:“何事喧哗?”
小伙计按照东家事先的叮嘱乖巧道:“禀公子,楼下来了几个难缠的客人,一时吵着要加菜,一时又要砸了小店。”
柳桐倚凝眉:“莫非贵店与他们有什么误会?”
小伙计道:“没有误会,小店待之甚为恭敬。”
云毓道:“若有意闹事,请出去便是。”
小伙计委屈低头:“回公子话,小店开门做营生,岂能赶客?”
管事抱拳:“公子,不然小人下去看看。”
云毓却未点头:“我等亦不过是客,不便多问店家事。”
小伙计忙作揖:“公子请安坐,大掌柜已去堂中了。那几个闹事的实实不似善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从什么寨子里来的,有几十个弟兄,此番到县里是来踩踩盘子。”
云毓一挑唇:“怎听着像土匪?”
柳桐倚颔首:“甚类黑话。”
张屏肃然自菜盘上抬眼:“店家可去报官。”
小伙计再作揖:“其实店里常遇这样的事,东家亦教导小的们,做生意,和为贵,也不好天天劳动衙门的差爷,只是这次惊扰了两位公子与张先生,当真罪过。”
云毓向管事瞧了一眼,管事躬身施礼,转而出门,小伙计立刻告退跟上。
过了片刻,管事折返,大掌柜亦携着几个小伙计诚惶诚恐前来道歉。
“堂内有几个客人不甚文雅,扰了公子清静,望请恕罪。”
云毓和声道:“无妨,本也不是贵店过错。”
管事亦上前:“小人方才下去看了看,可巧黎府几位门客在堂下吃饭,瞧见了事情经过。公子若想知详细,可传他们问话。”
云毓含笑:“如此,就请上来一问。”
管事侧身示意,两个衣着寻常眉眼平庸的人进门施礼。大掌柜暗暗擦汗,这二人方才在大堂中,坐得离那几个闹事的甚远,不显山不露水,十分平常地吃饭,竟也是云公子安排下的角儿。
管事向那二人道:“请两位前来,乃公子想知楼下为何吵闹。”
云毓道:“我亦恐多劳店中招待,致他们怠慢其他客人,便是我的不是了。”
大掌柜抢道:“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公子千万莫要这般顾虑。”
那二人中略年轻的一个后生亦道:“公子实太律己,本与公子无关。恕小可直言,那几人自进店就吵嚷不休。店家待之已十分客气。方才那一阵吵,是他们想知道公子点了什么菜,也要一样的吃。店家说做不得,他们就闹了起来。”
云毓神色微露出些疑惑:“为何不做一份与他们?”
柳桐倚微笑:“想是店家觉得云公子乃贵客,饮食需与他人不同。”
云毓神色一敛:“柳兄万勿折杀小弟。圣上常与民同乐,微服私访佳话天下皆知。云某微末之身,岂敢惊扰店家,饮食殊异?”
大掌柜忙忙赔笑:“公子放心,绝无此事。”
张屏肃然:“方才我与柳兄吃饭时,看的菜单,用的碗筷,都与跟云公子吃的这顿不同。”
该死的竟到处有埋伏。大掌柜再笑:“因为……雅室器皿,与大堂不同。如此,也多了些费用。”
云毓看向两个门客:“是那几个闹事的人不愿多出银两,却要加菜?”
门客道:“不是,他们掏了老大一锭银子出来。”
大掌柜迅速接腔:“回公子话,小店珍稀食材一向备得不多。今日实实做不出了。”
云毓微蹙眉:“然,云某所点菜品并无什么奇异珍味。”
管事亦正色:“方才我与掌柜去厨下观看,各样菜品都备了不少。二位贵客与我家公子这一顿应吃不尽的。”
大掌柜道:“小店菜色,尤其雅室客人特供菜品,虽看似寻常,所用高汤配料皆是秘制,少一味,滋味便不对了,不敢糊弄做与客人。”
云毓唇角一挑:“你倒擅应对。不知何等秘方,比之明前雪和春波绿的食材,哪个更难备些?”
大掌柜面露尴尬:“这……不好比较。”
云毓淡淡道:“想你也难答。请你们东家来与我说说罢。”
大掌柜面色更艰难。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喧闹,管事再出门探看,一个随从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管事返回室内道:“公子,似是那几个客人又在大堂里闹,要买下酒楼,让店家给他们个报价。”
云毓微笑:“看来大掌柜必要请动贵东家了,报价须得店主开口。”
大掌柜作揖:“公子见笑了,东家并非日日都在店里,小人只是在店内照应,也不知详细行踪。”
云毓哦了一声:“贵东家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原来是挚友,约着出门了?他那边的掌柜与你的说辞竟一致。”
大掌柜连连否认:“绝不是,绝不是。我们东家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平日少有来往。乃小人不会回话,请公子责罚。小人前日曾听东家说,要与老夫人一起去五台山上香,这两天都没来店里,故小人斗胆猜测,东家已经动身了。”
云毓悠悠道:“出远门都无需多叮嘱你们,贵东家对诸位挺放心。”
大掌柜瑟瑟刚要再答话,张屏出声:“近日凡出入县境者,皆需在城门记录姓名,验看文牒。店主有无出行,一查便知。”
大掌柜脊背一僵。
柳桐倚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在下今为一案,正也有几句话想请教贵东家。以此大理寺稽令为凭,不知能否请动店主一见。”
大掌柜闭上双眼,深深一拜:“小人立刻去寻东家。一定速速前去,请大人与公子宽坐。”转身急急一头扎出了雅间,几名小伙计也随之而去。
待他们奔远,云毓向那两个门客道:“今日多劳诸位。”示意左右带二人下去打赏。
张屏起身一礼:“多谢云公子。”
云毓爽朗道:“区区小事,何须言谢。小弟正也闲着无趣,能跟着见识二位查案,甚是有幸。”
管事询问:“公子,楼下的人,是否可以撤了?”
云毓颔首,柳桐倚又抬袖:“云公子今日布置皆人才也,尤其那几位客商,在下与芹墉兄方才在外面用饭时,即见此三人看似混闹,句句点中案情关键。着实聪慧。”
云毓笑道:“能得柳兄称赞,这几人必要重赏。”
管事的神色却微变,云毓扬眉:“有事直说无妨。”
管事抱拳:“禀公子,那三个闹个不停的土匪,不是咱们的人。”
云毓微怔。
管事恭敬道:“小人一共布置了三桌在大堂,方才来回话的两人是一桌,另有几人在墙角大桌,还有两人正好挨着那三人坐。本是他二人要按照张公子的布置,先点菜并敲打店家,另两桌附和。不想这三个汉子先闹起来了,他们就见机行事,跟着和了两句。”
云毓转而看向柳桐倚和张屏。
柳桐倚微蹙眉:“我与芹墉兄并未再拜托他人,这几人我亦从不曾见过,绝非大理寺的。”
张屏道:“也不是县衙的。”
云毓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怪了,那这三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