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 席(1 / 1)

胤禛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抬眼一看,太子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头,连带着将康熙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

“你派人去江南做什么?”康熙微微皱眉。

胤禩知道太子必是先去查看了礼单,才会有此一问,若自己承认曾派人去江南,又是为了做买卖,可想而知康熙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此时此刻,已容不得自己不答。

众目睽睽,骑虎难下。

心念电转,飞快思索着对策,面上却依旧平静沉稳,他起身拱手行礼:“回皇阿玛,儿臣从江南捣鼓了一些小玩意回来,又盘下一间铺子,打算做些买卖。”

果不其然,康熙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似乎又想起什么,勉强压抑下怒气,淡淡道:“你的眼伤如何了?”

胤禩低眉敛目。“太医说不能久视,须得慢慢调理。”

“你不安生待在府里,却做起买卖来了,堂堂皇子阿哥,与民争利,成何体统!”康熙的语调愈发冰冷,眼神也跟着凌厉起来。

方才胤禩与胤祯联袂进来,胤禛第一眼便看见了,虽然心头微有不快,但此时此刻,担忧的心情却是占了上风,他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道:“皇阿玛息怒,这些都是儿臣的主意。”

胤禛心想自己总不可能说是因为父亲吝啬,不肯拨庄子给儿子,这才需要儿子去自食其力。康熙最要面子,若他真这么说了,只怕惹来的不是愧疚或怜惜,而是迁怒。

胤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种时候他却是不愿胤禛掺和进来的,说得越多,只怕错得越多。

“儿臣知错。”他离席下跪,额头抵地。“今日是大喜,请皇阿玛息怒,不要为了儿臣的错处而影响心情。”

康熙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也不叫起,转头朝福全道:“朕真是羡慕你,儿子个个孝顺。”

这话听起来却似意有所指,众阿哥俱都噤若寒蝉,福全笑道:“这话该是奴才说才是,奴才家中那两个儿子,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就拿保绶来说好了,前阵子迷上玩鸟,居然买了一大堆鸟儿回来,弄得府里成天叽叽喳喳,没个安宁。”说吧嘴角适时露出一抹苦笑,似是无可奈何。

康熙果然被吸引过去,奇道:“竟有此事?”

福全揉揉额头:“奴才训斥他,他还说这是要训练这些鸟儿唱歌,等到皇上大寿的时候出来献礼,奴才实在没辙,看他平时也没耽误差事,也就随他去了。”

康熙哈哈大笑:“这保绶是个真性情的。”

原本僵凝的气氛随着这一笑烟消云散,众人松了口气,也渐渐活络起来。

只是从头到尾,康熙没再往胤禩那里看过一眼。

他静静地跪伏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

胤禛握紧拳头,忍下为他求情的冲动。

这时开口,只会令康熙更加反感。

“皇阿玛,您让八哥起来吧!”胤禟还能沉住气,胤俄却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大阿哥暗骂他鲁莽,场面明明已经转圜过来了,他却偏偏还要煞风景,这个十弟真是从来不做好事。

康熙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太子道:“老十,你跟着掺和什么,坐下!”

胤俄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神。“二哥,你这样做就不厚道了,我还听说你在江南也敛了不少好东西呢,怎么没拿来孝敬皇阿玛,八哥只不过是做点小买卖,就被你拿出来说!”

胤禟暗笑,十弟你行啊,平日里没见你脑袋这么灵光,这会儿竟也学会一招借力用力,转移话题了。

太子没想到这个弟弟居然敢顶撞他,不由怒道:“你知道什么,少信口雌黄!”

胤俄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是因为八哥在江南查到盐商与官员勾结敛财而记恨他吗?”

“你……”

“够了!”

砰的一声,酒杯摔至地上,碎片四溅,也打断了太子的话。

康熙冷冷看向胤禩。“胤禩,你有什么话说?”

“都是儿臣的错,儿臣只愿皇阿玛息怒,万寿过后,无论要如何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胤禩重重嗑了个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康熙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的红痕,因为用力过猛,正渗出丝丝血迹。

他也正直视着自己,却带着隐隐的关切与愧疚之意,目光清明,不似作伪。

从前温润如玉的少年,不知何时眉目多了些棱角出来,却更显清瘦。

康熙的心蓦地一软。

面上却依旧是喜怒不辨的冷然。“起来吧。”

“谢皇阿玛。”

康熙没再说什么,众人也识趣的不再去捻龙须,筵席得以顺利继续下去,就连梁九功也偷偷抹了把汗。

大阿哥看着太子嘴角微扬的弧度,不由暗自冷哼一声。

你能得意的日子,也不多了。

胤禛并不晓得康熙究竟是什么心思,筵席散后,竟还将胤禩单独叫去。

在外头等了半天,正当他满心忧虑逐渐演化为焦躁的时候,胤禩终于退了出来。

“没事吧?”胤禛并作几步上前。

胤禩摇摇头,低声道:“出宫再说。”

两人顶着满天星斗,慢慢地往回路上走。

陆九他们得了吩咐,缀在后面,拉了很长一段距离,两人则在前面并肩而行。

“皇阿玛与你说了什么?”

“让我停了做买卖的心思,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胤禩的语气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胤禛挑眉,勉强压下陡然冒出来的怒火,沉声道:“明日我便去上奏求情。”

胤禩苦笑道:“四哥可别为我费这个心,你这么做皇阿玛只会更加生气,再说……”

再说这种事情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甚至还跪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听那个人,一声又一声的说自己是“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阴险”。

相比之下,现在这种处境已是好上太多,起码自己没有争储之心,也就不会觉得太过失落。

何况方才与康熙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向来也打动了他一二分,否则皇阿玛也不会没有继续训斥下去,反而让他起身。

前世经历种种,胤禩早已练得心志坚忍,能够重活一趟,看到额娘,与眼前这人冰释前嫌,已经算是意外的收获。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其他法子可想,康熙现下虽然厌弃他,可胤禩也深知这位皇阿玛的喜好心情素来变化无常,指不定哪天又想起复自己,所以他懊恼的只是买卖被停,府中生计无以为继,却不是方才当众被训斥的事情。

胤禛心头痛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就算生为皇子,也一样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至少面对太子,面对康熙,他完完全全处于劣势。

“晚上在我那里歇息吧,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胤禩见他说得郑重,想是有什么事情与自己商量,便也点头答应了,让陆九到府上给八福晋报个信,自己随着胤禛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事情,筵席还没结束,四福晋这边也听到了风声,见胤禛二人联袂回来,本还有些忧虑,待看到胤禛面色沉凝,胤禩却反而显得淡然,不免奇怪。

“爷,八弟。”那拉氏上前,取下胤禛身上的披风,又吩咐下人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毛巾,让两人净面。

胤禛点点头。“胤禩今晚在我这儿歇下,在松院就行。”

“好。”那拉氏看看两人,左右没有外人,她与胤禩熟稔,也无须顾忌。“宫里头……没什么事吧?”

“八弟遭了皇阿玛训斥,”胤禛没有瞒她。“让他停了铺子买卖。”

那拉氏只知道前面的事情,听及后面半句,不由低呼出声:“什么!那……”

胤禛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烦闷一吐而空。“哪个阿哥名下没有几个庄子铺子,皇阿玛明明知道,却还偏偏要针对你!”

胤禩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对那拉氏道:“四嫂,这事可能要麻烦你了。”

那拉氏一怔,忙道:“八弟说的哪儿话,有事只管说,又不是外人。”

胤禩一笑:“也没什么,只是我想了个耍滑的伎俩,那铺子虽然是廷姝的,可是皇阿玛既已发话,再让她管着,怕也不合适,不如把铺子暂且先转到你那儿,让你帮我们夫妻俩看管一二,至于盈利进项,悉数都归四嫂。”

那拉氏拧眉道:“铺子明明是你的,进项又怎可归我,我暂且帮你们看着也就是了。”

胤禛也点点头:“你这法子也算得宜,便让你四嫂先管着,每月的进项再送到你府上去,待以后皇阿玛不盯着了,再将铺子拿回去。”

胤禩摇首:“太子现在既然盯住这里,我们这招暗度陈仓,他也很容易发现,到时候告到皇阿玛那里,也能令我们吃不完兜着走,四哥四嫂就甭和我客气了,我们府里短了用度,自然会厚着脸皮上你们这要点施舍。”

那拉氏被他说得扑哧一笑:“你倒没所谓,连累你媳妇也被你说成乞丐似的了。”

胤禩笑道:“长嫂如母,少不得要劳烦四嫂多担当些了,谁让你摊上这么个弟弟。”

胤禛瞪了他一眼,脸上阴霾倒是散去不少。

又说了几句家常,那拉氏见他们俩似乎有事要说,便先退了下去,临走前知道他们在筵席上必定没吃多少,还不忘让下人端了些点心上来。

胤禛道:“你可知道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之事?”

胤禩点头:“略有耳闻,但详情并不清楚,四哥说一说罢。”

“此事本是因咸阳百姓张拱而起,他上京叩阍,状告原陕西巡抚布喀在康熙三十二年陕西旱灾时,将朝廷赈银据为己有,不发给百姓买粮播种。之后,布喀大呼冤枉,又咬出川陕总督吴赫来,说他在百姓种子银中侵吞近四十万两,皇阿玛派人去查,最后却只查几个知县与知州来,别说吴赫,纵连布喀,也成了无罪被冤之人。”

胤禛本就管着户部,这种事情自然如数家珍,他脸上带着一丝讽意,续道:“据我所知,这布喀却是太子的人,他能脱困,多半是太子之功,只可怜了几个被垫背的,到时候起码也是个斩监侯的罪名。”

胤禩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问道:“四哥想做什么?”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这个布喀据说在什刹海边上有座宅子,里头放了不少财物珍宝,还有他一个极其爱重的美妾,若是皇阿玛知道……”

“不可!”胤禩打断他,摇头道:“四哥若想让御史出面弹劾,此事不可为,届时被皇阿玛发现是你在背后怂恿,只怕要疑到你头上。”

胤禛知道胤禩此话是为了自己好,心中不免感动,却仍是道:“我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布喀若被抄家,太子一定会有所举动,到时候无论怎样,都能找到一些把柄。”

胤禩叹了口气:“这只是我们的假设,太子身边的索额图,素来是老成持重的,若他决定弃卒保车,我们就等于白费力气,这事他们之前也不是没做过,平阳之事,难道四哥忘了?”

胤禛冷冷道:“他们如此欺你,总该付出点代价。”

胤禩闻言笑了起来,眼角眉间泛起淡淡柔和,看得胤禛心头一动,只听他道:“我自然知道四哥是为了我好,如今我已经赋闲在家,不能再连累四哥也无所事事,来日方长,无须急于一时。过两年,年羹尧也该考科举了吧?”

胤禛见他忽然转了话题,问起自己这个门人,不知用意,便点点头道:“听他说起过,怎么?”

“我看他才识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别说在汉军旗,就算是放眼满八旗,也没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人能比得上的,此番若能高中,以后也算前途有望,四哥得此助力,也能如虎添翼。”

胤禛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出声询问,胤禩话锋一转,又道:“四哥如今得皇阿玛重用,又有年羹尧这样的门人,在朝堂上就算不能说春风得意,也是无风无浪,实在没有必要在此时平白树起一个大敌,自然有人比我们更看太子不顺眼。”

胤禛只是一时愤怒,并非看不清形势,闻言思忖片刻,方道:“你是说,我们知道的事情,大阿哥更早知道?”

胤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论是与不是,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坏处,皇阿玛是明君,自然会有所决断的,我却不愿四哥涉险。”

胤禛心头一阵苦涩,这位所谓的明君,却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将没有犯错的儿子贬得一无是处。

“我知道了,听你的罢。”

松院并没有种满松树,反而种了不少柳树,只因胤禛欣赏青松挺直高洁,故而取名松院。

胤禛提出两人同睡一榻时,胤禩只是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提出反对,胤禛便将他视为默认,心中禁不住欣喜起来。

方才一心为他着急担心,这一停歇下来,才突然想起一事,于是素来冷面冷心的四阿哥忍不住有些吃醋。

“晚上筵席未开的时候,我见你和十四,从偏殿出来……”

两人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胤禛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胤禩只是略略诧异,却并非太过抗拒,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他似乎在潜移默化中已经慢慢对这个人产生了亲近甚至依赖,一直以来告诉自己对这个人即便不是仇恨,也该敬而远之的心理,逐渐瓦解。

待那人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自己腰上,耳边传来一句酸不溜秋的话时,胤禩只觉得哭笑不得。

“十四说他头晕,我带他去偏殿歇会儿。”

“那怎么不喊太医?”

“他说并不严重,皇阿玛万寿之日,不好折腾。”

“那你喊个太监扶他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去?”

“他抓着我的衣角不放。”胤禩无可奈何,冷静的面具随之崩落。

彼此在人前明明都是稳重成熟的模样,尤其他这个四哥,虽然思虑也许还不如自己缜密,但自幼生在皇家的人,又会简单到哪里去,偏偏剩下两人独处的时候,就总是变得如此令人发笑。

“我并不想你与他多相处。”胤禛埋入他的颈窝,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

胤禩正想笑,却又听到一句话,不由怔住。

“你还记得康熙三十五年十四落水的事吗,那一次并不是我做的,而是他自己跳下水去的。”

胤禩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当事实发生在眼前时,他还是有点意外。

就像当年自己送的海东青,却在康熙面前离奇变成死鹰,贯来与他亲厚的十四偏还有嫌疑时,他便知道,无论多好的兄弟,都不能扯上利益二字,一旦野心横亘在彼此中间,感情就已经变质。

正是因为他这辈子与胤禛并没有利益冲突,所以彼此相得,感情融洽。

想到胤禛,他又叹了口气。

佟皇后去世,这人就没了依靠,就算有亲额娘,也等同没有一般,就连皇阿玛,他眼中称得上疼惜的,不过是太子一人,其他儿子,他倾注的心血既少,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感情。

说来说去,胤禛能有今日,也都是靠了自己。

不像太子,一人便占了康熙七分宠爱,也不像大阿哥,是占了长子的优势。

“我跟你说这个,只是想让你多加小心,皇宫里头,动辄便是陷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他与十四从偏殿出来,胤禛也不会说起这件往事,当时他选择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知道必然没有人会相信那么小的十四会自己跳进水中。

自己活了四十多年,竟还要一个少年来告诉自己人心险恶。胤禩有点想笑,但听他语调低沉,又笑不出来。

“四哥放心罢。”

“其实……”

后面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胤禩微微侧头。“嗯?”

冷不防温热的感觉印在唇上,那人没再说话,双手却紧紧箍着他的手腕不放。

其实我不喜欢十四接近你。

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被湮没在两人唇舌交缠的喘息中。

胤禛趁着对方怔住的当口,咬上他的耳垂,留下喃喃细语。

“四哥很想你。”

想看他白皙的肌肤染上qing欲的色彩。

想看他在自己怀里喘息失神的样子。

想看平素冷静镇定的他慌乱无措的模样。

从平阳之行到现在,他们有多少年没这般亲密相处过了,就算前些日子在庄子上,他也待之以礼,苦苦忍耐。

但今晚,内心深处却仿佛有一只嫉妒的兽,在反复啃噬着自己的心,拼命呼唤着想要破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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