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朴等人从监房走出到偏厅来,看见林缚脸沉如水的站在夹道里,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周普的背影就在夹道拐角,转眼就消失在拐角背后。
杨朴记得刚才来按察使司时,林缚让周普等人送柳月儿回簸箕巷去,没想到周普这么快就转回来了,不知道周普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是为哪般。
“很快啊,审问出什么了?”林缚缓了缓脸上的神情,语气平静的问杨朴,他瞥了杨朴身后的顾嗣元一眼,顾嗣元脸色铁青不吭一声。
“不等用刑,他们都开口了,这是画押笔供,正要来找你跟顾大人……”杨朴扬了扬手里一叠纸。
“不怕死的终究没几个。”林缚笑了笑,也即使再担心小蛮,这时候也只能先跟杨朴等人一直去偏厅见顾悟尘,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好才能脱开身来。
这些个市井地痞给他当街都打折胳膊、打断腿,要能在按察使司里挨过一轮刑也能算条汉子,可惜没有人坚持到用刑再招供,也难怪顾嗣元脸色很差,从小在温室里长大,整日给人群星拱月的围捧着,哪里见过凶险、血腥场面?
顾悟尘犹静心坐在偏厅案前处理其他公务,看见林缚、杨朴等人走进来,才将卷宗放到一旁,问道:“问出什么来了?”
“有四人身份可疑,一人为东城尉陈志的内侄,一人为江宁府户曹令史周泰之子,一人为江宁府尹私幕赵勤民之子,一人为广泰典当行财东赵启贵之子,其他人等皆市井之徒,”杨朴说道,“他们还想招供其他的,属下觉得还是先来回禀大人再做处置……”
杨朴心里当然清楚,眼下还没有跟江宁府尹王学善摊牌的资格,就算这些人将王学善之子王招供出来也是多余。
顾悟尘将笔供接过去,粗略翻看了一下,眼睛盯着他不长进的独子,冷声说道:“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顾嗣元脸色铁青,脸上给抽了一巴掌还隐隐的有些痛,低头站在一边,哪里还敢吭声回话?
“其他人等笞三十,当堂放出,留他们一条命,”顾悟尘将笔供递还给杨朴,说道,“这四个人口供不用再问了,人都送去城中大狱,许各自家人明日去城中大狱领人……”
林缚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顾悟尘也曾身陷囹圄、流军十载,官场上的事经历也多,要是以为他的心肠跟他看上去那般温文儒雅就大错特错了:笞三十当堂释放自然还能有一条活路,但是城中大狱里有的是令人暴病而亡的法子,这边将四个活人送进去,明日这四人的家人只能怨天尤人的从城中大狱领回四具尸体了。
杨朴、马朝领命而去,厅里就剩下顾嗣元、林缚两人站在顾悟尘案前,顾悟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多事之秋,多事之地,光风霁月之下藏血腥啊,形势比想象中要严峻。”
此多事之秋,王朝日暮,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日渐减弱便是最主要的表现,楚党入主中枢也许容易,但是楚党要想控制地方却极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疯狂反扑,顾悟尘宦海沉浮数十年,历经凶险无数,这些道理自然看得明白。顾嗣元公子哥一个,哪能看出其中的凶险?也许让他多经历些血腥之事能明白这些事。
楚党入主中枢有什么大的动作,无论是重整北线防区,还是要靖治西北民乱,不能不依赖东南的财赋,为此甚至许奢家裂土封侯。顾悟尘到江东赴任按察副使,是楚党入主中枢之际下在东南的一步关键棋,顾嗣元年轻识浅看不出来,只当是来江宁享受这荣华富贵的,顾悟尘也有意让其子去麻痹江宁众人的警惕心,以示一团和气,但不意味着江宁的地方势力真就看不出来。
顾悟尘要是不能向地方势力低头妥协,以后的斗争只怕会更加的激烈跟血腥。
“顾家新茶再过些日子就要上市了,集云社要让人去石梁县,我让想顾天桥回湖塘一趟,也好招些东阳子弟过来,先充入守狱武卒由杨释操练,三月之后应该会有些成效。”林缚说道。
“嗯,就这么办,”顾悟尘点点头,手头没有完全信得过的人不行,现在矛盾还不能算激烈,他说道,“听马朝说你这次带进城来的四名护卫是从普通武卒中挑选出来的,今日却能将这群市井地痞当街打得抱头鼠窜,你当真会操练兵卒……”
“唯胆气尔,无胆气,怯敌如鼠,有胆气,如狼似虎,”林缚说道,“对付乌合之众甚易,就怕别人也招募经历过血腥的江湖凶徒;不过我身边这四五人也勉强堪用。”
“好,你把人交给杨朴吧,这畜生再不懂事,总不能日后让别人利用他要挟顾家……”顾悟尘说道,他终是对按察使司派到顾宅的仆役放心不下,但是顾家沉沦十年,也没有什么人堪用,说实话他心里对汤家也有抵触,不想跟汤家求援。
虽说林缚最初是想将护卫亲自训练出来充入武卒担当骨干的,这时候顾悟尘要人,他也不能不给,顶多日后跟周普多花些精力多训练能用的人手出来罢了。
顾嗣元站在一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究不敢插话。
林缚也知道顾嗣元心里不好受,但是他总不能帮他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应答顾悟尘的吩咐:“我这次带来的四个人都在外面院子里候着呢,等会儿就让杨朴领他们去宅子上认门,为防止意外,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的家人迁到河口庄子里去。”
如今军户管理日益混乱,破产跟逃亡的无数,他此次带进城来的四名护卫武卒都是江宁军户出身,将他的家人都迁到河口居住,就能更放心的使唤。
“对了,嗣元刚才所说你跟王学善之子同时看上的柏园女子是哪个?”顾悟尘对他儿子总算不再一口一个“畜生”相唤了。
“是苏湄的一个侍女,自小就入了娼籍,还没有长大成*人,在白沙县一起经历过些事,算是旧识,”林缚平静无波的说道,又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以前说过要帮那女孩子赎身来着,没想到王学善之子也看上眼了,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罢了……”
“哦……”顾悟尘自然知道林缚在白沙县经历过什么事情,应了一声,便没有多问,看着暮色渐深,说道,“你随我回去喝酒吧,都给这畜生气糊涂了……”
“好的。”林缚答应道,似乎一点都不为小蛮的事情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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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夫人与顾君薰等人早就回顾宅去了,以免给市井之民看到惹来是非口实。
在杨朴、马朝及众护卫簇拥下,林缚与顾悟尘、顾嗣元同坐一辆马车驶出按察使司辕门。这时候那十三个市井地痞在里面挨了三十鞭子之后给衙役们丢出大门来,他们的家人也早就候在门外,这时候忙过来认人。这些市井地痞在街上都给打折手脚,东城尉没能将人截下来,他们家人都知道进了按察使司不会有好果子吃,甚至从医馆将郎中都请到按察使司大门前等候。行刑的衙役在大门前高声宣示:“地痞无赖、街头逞恶、当堂缉拿、惩笞三十,望市井街坊引以为戒,各家领回活口,自此死活与按察使司无关……”
衙门前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时候自然更没有人敢上前来跟按察使司讲道理,只希望及时医治能保住一条小命,一群人围上来认人,都血肉模糊的,要认清楚还真不容易,关键是抓进去十七人,这时候再放出来十三人,还有四个人没有出来。
忙乱了一阵子,没领到人的家人才认识到麻烦大了,这些放出来的人虽然血肉模糊、断手断脚,终究是保住一条小命,没有给放出来的四个人小命只怕难保,看着顾悟尘的车驾还没有走远,都冲过去哀求手下留情。顾悟尘自然不会出面,杨朴下令诸护卫将这些挡驾之人乱棍打走。这世间的规矩就是如此,就算是挡驾喊冤也要可以先打一顿打威棍再问其事的,对这些敢侵犯其家的人,顾悟尘心肠硬如铁石,哪里会理会他们?
林缚掀开车帘子,看着外面挡车架的这些人,正主都没有敢出面,都是些家仆或者妇人过来领人,就连东城尉的兵马也不敢在按察使司衙门滞留。带头冲击按察使司衙门的罪名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却不知道王学善会不会替他出头。
没给当场释放四人的家人在江宁府里都有些门道,见机不对,就逃散开,见跟顾悟尘哀求无用,也知道顾悟尘再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在按察使司衙门里下令杀人,当下折回来找人跟按察使司里的衙役、官吏打听,才知道四人早就从角门给送到城中大狱去了,明日才许领人。城中大狱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都有听说,再说这四人又有顾悟尘的特别关照,谁都清楚要拖到明天去领人会是什么结果。这些家人里有慌了神的妇女,坐在地上嚎哭,有人清醒些,知道要赶紧回去禀告让老爷拿主意捞人。也有人先跑去城中大狱,才现城中大狱比往时多了许多缉骑看守,顾悟尘的一名亲信今夜亲自坐镇看守城中大狱,想递消息进去都不可能,诸多门路都走不通,只能聚到王学善府上求救,这时候江宁城里还能从城中大狱捞人的人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