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婿半个儿终究只是半个,打不得,骂不得,他要是占据了道义制高点更是连说都说不得。看到城阳君府那一幕的何止两三个人,人多口杂之下,魏王很快就知道了,龙颜一怒,魏齐便结结实实的挨了老头儿几棍子,接着又被关了三天禁闭。虽说这惩罚与范雎的性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魏王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就此杀了魏齐?他还没修炼到铁面无私的境界呢。
魏齐必须惩处,哪怕仅仅是敷衍,面子上也得抹过去;赵胜那里自然更不能怠慢,不然这影响可就大了,所以魏王一方面派魏章去向赵胜致歉,另一方面则派芒卯去范家赠金致祭,一番折腾后,虽然赵胜没说什么,范家的人也早已哭昏了过去,但事情多多少少总算平息了下来。
三天以后魏齐灰头土脸的出了禁闭便被季瑶请了过去,魏齐虽然到现在依然觉得赵胜那天是在小题大做,但想到如今最受难为的是自家妹子,多少还是有些心虚,只得遮头盖脸的去了季瑶寝宫,被季瑶留三分扣两分的数落了一通之后,登时恼了。
“我说季瑶,你这还没成赵国人呢,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的这么厉害?挨打受罚的是我,得了好名声的却是他赵胜。怎么着,实在不成我干脆抹脖子算了!”
“那也是你有错在先呀。”
季瑶穿着一身闲着襦裙坐在魏齐对面,苦口婆心的说了半天,没想到最后却落了魏齐这么一句话,不觉无奈的轻叹口气,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侍立在一旁的白萱。
“二哥你也不想一想,这名声是平原君想要的么?众目睽睽之下你让他怎么做?父王罚了你一场,你没明白错在哪里,反而还记恨平原君。妹妹我……”
“行了行了。”
魏齐斜着眼看见季瑶抿着唇低下了头去,忙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魏齐当时确实并没想打死范雎,如今多少也有些后悔。仔细想想这事还真怪不到赵胜头上,要怪也得怪无忌,当然还有魏腩,你说你明知道无忌岁数小没有胆量,闲着没事吓唬他干什么?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魏齐也只能徒叹一口气,无奈的向季瑶说道,
“已经如此了,你总不能把你二哥往死上逼吧。父王那里怕是要冷我几天,过去也就罢了。只是你们的事……”
“平原君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季瑶低着头脸上一红,抬头对魏齐道,
“自古没有无过的君子,那位范先生已经死了,此事已经无法挽回。不过平原君那句话哥哥万万不能忘了。鲜恩寡义,畏而不敬,现在悔过总比把名声丧尽再后悔要好许多。妹妹今天把二哥请来并不是要埋怨,只是想劝哥哥一句,趁着此事还没终了,哥哥还是去范先生家里拜祭拜祭。另外平原君是行正言重的人,你万万不能和他就此交恶,弄得今后连面都不能见了。”
“我,我,我不去。你这里刚埋怨了一通,我魏齐就那么下贱,上赶着再去听赵胜数落?你……要不成你替我去见他一面算了。让我去,我可不去。”
魏齐拧着脖子嘟囔了起来,他是面子极重的人,挨季瑶数落倒也罢了,但眼角余光看到季瑶身旁的一角裙裾,他多多少少又有些心烦:你说便说谁也不怪你,可你总该把下人都撵出去再说吧,好端端的干嘛把白铎那个闺女留在这里?就算你们关系好,总不能让个外人看你哥哥的笑话不是。
想到这里,魏齐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白萱,这一眼顿时让他眼前一亮:嗯,刚才只顾着自己心烦,倒没发现几年没见这丫头长得越发水灵了,比府里刚刚重金买下的那两个侍妾还要俊美几分,此时重遇,倒真是难得的事……
刚才魏齐过来时,白萱本来是想和侍女们一同退出去的,可是季瑶没让她走,这半天里她一直低着头敛声静气只当自己不存在,谁想魏齐却注意上了她。
那双目光十分的“狼”,白萱心里一哆嗦,脸垂的更低了,突然想到大梁这里实在不能再呆下去了,好在季瑶过两天就放她走,到时候还得赶快回临淄。然而再一想,白萱又觉得临淄恐怕也不安全,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便去邯郸吧,赵国人挺好的,再说三哥自小便疼她,他在邯郸遇上了麻烦事,当妹妹的怎么能不去帮帮忙。
季瑶并不知道白萱在想什么,见魏齐拧着头不肯答应,无奈之下只得低头轻声说道:“哥哥好手好脚的,妹妹如何替你去见他,是替你争辩还是致歉呢?我不去还好些,若是去了,你和平原君只怕从此便是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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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齐的公子脸面比天都大,最终还是没被季瑶劝动。如果能有机会,季瑶确实是想再见一见赵胜的,然而出了这件事她却又不能再去相见,彼此只能抻着了。
有齐国和孟尝君的事搀和进魏赵之间,富丁的合纵之路便算是走进了死胡同,然而魏国方面为了保证赵胜的安全,表面上又弄了个不清不楚,见面哈哈哈,诺诺诺,背过脸去却是嗤之以鼻,富丁就算没看见人家的冷脸,没闹清问题出在哪里,但也明白这一次赴魏之行已是无功而返,转过头来只能开始琢磨回去以后如何应对李兑。
天气促冷之际,赵国赴魏使团终于踏上了回归邯郸的路途,这一次欢送的主角已经换成魏章和欠了赵胜一条命的范痤,魏齐虽然被魏王勒令前去相送,但早已失去了迎接赵胜来大梁那时的那种热情,跟在魏章和范痤身后亦步亦趋,连正眼也不给赵胜一个。
大梁城外落叶萧萧,疾风卷着尘土在半空中打着飞旋儿,城北五里迎谒亭内外兜帽闪闪、华衣鲜贵,成排的马车早已等候在了路旁,魏章、范痤和赵胜他们共同举盏喝下送行的素酒,相互鞠让着走出了亭去。
“公子一路保重,到了邯郸还请代我等祝赵王寿。”
魏章满面春风的向赵胜鞠了礼,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了赵胜,
“呵呵,我真是老糊涂了。送行之前季瑶让我将这个转赠给公子,公子还请收好。”
赵胜赶忙鞠身双手接了过去,打开盒盖一看,只见里边是一块用温润白玉仿制而成的小玉琮,旁边还有一束用锦线束着的黑亮发丝,显然是相候六礼之意了。
赵胜将锦盒收入了袖中,再次拜谢道:“还请魏相邦、范上卿拜上魏王,赵胜隔年再来相拜。”
“好好好,公子放心就是。”
魏章和范痤相互看了一眼,脸上都是会意的笑容,打着哈哈答应以后便促请赵胜登车,赵胜望了望斜着脸用眼角余光看他的魏齐,没再说话便扶栏跳上了马车,轻轻拍了拍驭手的肩膀,随着一声“驾”,庞大的车队便辚辚而起。
魏齐这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后悔的,然而犹豫了半天,当终于鼓起勇气想说句场面上的送行话时,赵国车队却已经行远,他也只能眼巴巴望着端立车前连一点回头意思都没有的赵胜发呆了。
十几天的行程越来越冷,当苍莽的天地间开始飘起针芒似地小雪片时,赵国的土地已经近在眼前。
“公子,快到了,前边就是平阳,赵郡守怕是早就等着了。”
亲自驾着马车的苏齐挥鞭向前一指,回头高声向赵胜禀报了起来。
“平阳……”
赵胜抬眼向着前方空旷的原野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接着猛转回头望向了身后同样苍茫的魏国土地。这一行他收获很多,同样也悟到了很多,不过这一切终究已在身后,只有赵国在他面前……
“我来!”
赵胜心中激昂,向前跨出一步从苏齐手中接过了缰绳便是奋力一抖,换了驾驭者的骏马像是受到了驭手的情绪感染,四蹄更是有力,“咴——”的一声长嘶向前疾奔而去。
“要到赵国了么?安平快把我扶起来。”
就在这群马飞奔的时刻,在车队中间一辆遮棚的马车里,重伤未愈的范雎在好友郑安平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了身,哆嗦着手将车棚侧面的厢帘掀开向外伸出了头去。他眼前的来路之上,山丘与原野的荒芜苍劲一如这些天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然而他此时心中却是一酸,眼角忍不住便微微的热了起来。
“魏国……”
一二百人的车队全速向前奔驰着,并没有人注意到范雎的情绪变化。风雪渐大,阴云低铺的天地之间万物萧杀,庞大的车队渐行渐远,渐渐地化成了白茫茫之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