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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谁可为霸(上)

一场大雨洗净了大梁满城石板路上的尘土,雨后长空一碧,天边一道彩虹横跨天际,骄阳也不似先前那般炙热了。

雨刚刚过去,商贩们还来不及重新出摊,路上行人更是稀少许多。一道宽敞的大路之上,数十名骑跨高头大马的铁甲军兵士纵马疾行,一边高喝“闪路”,一边用手中去了戈头的长杆驱赶着前面挡了路的行人。

这大概就是赵燕之战在天下引起的第一个翻天覆地般的变化,仅仅是七月中旬的天时,远在燕国蓟都之南一千五百多里地之外的大梁就已经出现了坐鞍踩镫的新式骑兵。虽然魏国拥有的骑兵撑死也不过四五千余,此时新军普现,连鞍镫都属初造,已经装备的不过一两百匹战马,至于赵国骑军手里那种斩玉如泥的神兵利器更是连仿造都无从仿造,但这样的行头出现在大梁街头也足以扎眼了。

这些骑兵是魏王王驾的先导部分,就在他们之后,数十辆各式马车载着魏王以及他的仪仗扈从,旌旗招展地成三列整齐并行,整条街上都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和车轮巨响。

坐在层层保卫之中的那辆御车上的魏王心情极是低沉,甚至有些狂躁,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赵国闪击燕国半月成功的消息刚刚传回大梁没多久,那位在他心目中最适合担任相邦,并且他也已经说服范痤退让,以便让他上位的孟尝君田文竟然连面也不肯见,便遣人将辞行的信札送进了王宫。

“‘薛邑养老,再不问外事’……孟尝君啊孟尝君,你这到底是冲着寡人还是冲着平原君来的呀!什么缘由也不肯说,莫非寡人待你不好,莫非寡要人将这君位让与你才算心诚么?”

颠簸的马车之上,魏王心已经碎了。他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份田文亲笔所写的帛书,皱纹渐显的眼角都挂上了浑浊的泪珠。他并不像齐王田地那样狂暴骄横,也不像燕王姬职那样心机深沉,更不像赵王赵何那样疏荒政务。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个比上不住比下有余的平庸之资,但这并不妨碍他兴国的抱负,并不妨碍他重现魏文武之世辉煌的期望。

他知道此世已不同往世,西有强秦、北有悍赵、南有强楚,东边的齐国虽然遭受涂炭,却也不知今后如何,身处四战之地的魏国已经再难现当年的盛况了。他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像魏文、魏武那样有所作为,但续存社稷,子孙永在总不算过分的期望吧?为了这个目的他极尽礼待贤士、为了这个目的他他就差将心掏出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他连一个真正的孙吴之臣也未成遇到,而唯一的那个让他抱有一线希望的人也要理他而去了呢……

魏王想不明白,魏王心有不甘,他要亲口问一问田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不肯来见寡人,寡人亲自来见你还不行么。

君王之行,令如山倒。社稷大事面前市井的黎庶又何须顾及。长长的车马队伍驱赶着行人,像是一阵风一般扫过长街,没过多久便停在了魏王亲赐给田文的那处府宅大门之外。

魏王此来并没有提前通知田文府,当看见魏王车驾突然出现时,门禁上的仆役登时吓了一跳,刚刚派人进府传报,心焦不已的魏王便已跳下马车疾步闯进了门去。

刚才的大雨延缓了所有的户外活动,雨过天晴,田文府中众仆役又开始了临行前的忙碌。魏王一路向着内府闯去,沿路看到仆役们抬扛着箱几杂物四处奔忙,已经完全是一副要走不留的架势,那心里早已是五味杂陈。当来到田文长居的那处敞厅之外,抬眼看见瘦下的田文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正端坐在长琴之前弦歌不停,微闭着双目的脸上全是出世入到的淡然表情时,魏王心里一哆嗦,脚步不觉一缓,远远的凄声喊道:

“孟尝君……”

“大王?……微臣田文拜见大王。”

弦歌声戛然而止,田文手按琴弦转过了脸来,当看清厅外缓缓走来的是魏王时,忙起身离几快步迎出了厅门,来到魏王面前也没有过多说话便大礼拜了下去,鞠请魏王进厅。

魏王这一路上都黑着脸,谁还敢去捋他的虎须?田文府的下人们自然是尽皆避散,就连跟随魏王进来的那些王宫扈从也只是走到院门之外便停住了脚步,见几名随身伺候田文的使女仆役急匆匆的跑出了院门,院子里除了魏王和田文以外再无他人时,便不肯再跟进去了。

魏王现在哪还有心情进厅安坐,当院一站,刷的一声将攥了一路的那份帛书往鞠着身的田文面前一擩,虽然没有高声暴喝,但开口之时却也是冷峻无比:

“孟尝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大王息怒。大王先请厅内安坐再容臣细禀。请,请。”

那份帛书是田文亲手写的,哪有不认识的道理,然而见魏王已经动上了火,他却没有一丝的惧意,笑呵呵的向着厅门方向一抬手,发现魏王像是钉在地上死也不肯挪窝的时候,干脆也不理什么君臣之礼了,没再说话便直起身当先走进了厅去。他这已经是明白无误的不将自己看作魏国臣子,魏王心里更是一沉,但沉默了片刻,还是跟在田文身后走进了厅去。往尊座上一坐,颇有些气恼的说道:

“孟尝君,寡人诚心实意请你为相,你,你为何……”

“大王。”

田文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手捋起了稀疏的胡须,满脸上都是朋友相处的轻松表情,笑呵呵地打断魏王的话道,

“今日臣辞行,确实也有几句话想赠于大王。大王可曾想过,您勤身事政,优礼臣僚,为何魏国眼下的光景却是每况愈下,英才难现?”

“什、什么?”

魏王忽然间悟到田文并非无礼不辞而别,而是想将自己从那座代表着权势和等级的王宫之中拉出来说些含有真意的话。这一悟让他忽然间又看到了些许希望,连忙长跪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田文一拜道,

“还请孟尝君教我。”

田文仿佛专门想拿捏拿捏魏王,笑眯眯的望着魏王,半晌才笑道:

“田文原先也是如在梦里,浑然不知。只是经过了今年这许许多多的事,想起年前在邯郸与平原君一面的往事时才忽然开悟。是时田地受魏冉蛊惑,突然对田文发难,田文被逼无奈之下只得逃离齐国去邯郸寻平原君。

说起来诸国之中待田文最好的当是魏国,但田文并不敢来魏见大王。原因无他,大王绝难当临危救命之重。若是田文贸然来魏而不知赵国态度,实在不知大王在田地施压之下是否当真敢保下田文。”

“孟尝君为何如此不相信寡人?”

魏王被田文说得一阵脸红,刚刚嗫嗫的抗议了一句,田文便笑呵呵的摆了摆手道:

“田文去意已决,哪还会顾忌冒犯君颜。今日所说的话都是与朋友推心置腹罢了,大王万勿怪罪。大王说田文为何不相信大王,其实此事田文先前也没有什么完全的道理,只不过是凭这么多年来与大王交往所见而判罢了。不过经过赵国伐燕之事,田文却全都想通了。当日田文在邯郸见到平原君时,本意也是想借赵国之力谋求魏国重用。不过当时田文曾跟平原君说过一句愿在赵国出仕,大王猜平原君是怎么答的?”

“他是怎么答的?”

田文这些话越扯越远,魏王实在想不明白这与自己难寻英才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田文笑了笑道:

“当时平原君说:田文若是想在赵国为官,他即刻去向赵王禀奏,要将相位让与田文。”

“这……”

魏王不由一愣,下意识的应道,

“他这不摆明了是在往外推孟尝君么。”

田文笑道:“正是。当时田文也只是跟平原君开句玩笑而已,话说过去也就罢了。不过听闻赵国半月败燕之事以后,田文却猛然想起了这句话,仔细思量之后,已然悟出赵国能胜、魏王却难寻英才的根源。

人皆言平原君言出而必行,原来田文也只当是句笑谈,但如今想想却是实言。田文趋赵而图魏,凡是当政者皆不难看出来。田文之意不在赵,平原君本来完全可以送个空头人情,但他并未这样做,而是直言挑明。这件事说起来不大,但与其他事放在一起想却不难看明白平原君的为人。

方今天下诸国君王为图兴国制霸,尽皆延揽英才。然而大王也好,齐秦燕楚韩诸位君王也好,在延揽之时当真没有用而见疑的心思么?用其所用而心中设防,君臣之间说是相携,何尝没有一层隔膜?为臣者为君王智计百出之时,谁又敢说自己没有一丁点为己安危考虑的心思?

赵王不问政事,平原君俨然治国之主,与诸国国君并提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为了兴赵,他自然也是极力延揽英才的。但大王想过没有,当日乐毅,哦,还有那个……蔺相如,他们孤身在魏,危急之下更无可能得到平原君的指命,同时秦齐连横急迫,大王并不是没有为了魏国安危而杀他们的可能,他们又为何舍命请见呢?”

“孟尝君是说……他们乃是当真与平原君以心相结?”

魏王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但却有不敢确信自己的判断,犹犹豫豫的问了一句,谁想田文却摇了摇头,笑道:

“说以心相结也未为不可,但他们与平原君之间又不止如此。这天下人人都有为己之心,然而这脸面作怪,却又人人都不肯明说。田文说句不该说的话。天下皆疑田甲劫王之事是受田文指使,大王想以田文为相时,可曾顾忌过田文有一天也会用对付田地的办法来对付大王?”

“这……唉。”

魏王一阵无语,这些话他还真没法说回答。田文都已经把“脸面”这一层东西揭起来放在一边了,他还怎么能为了“脸面”再在明白人面前说虚话。

田文早就料到魏王会是这副表情,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

“这就是了。大王想用田文,但心里对田文又有顾忌。此事大王心知,田文同样心知,大王又怎么能指望田文当真能将全副心思放在兴魏上?既然如此,即便田文愿意在魏国为相,又如何能做当真兴魏的英才呢?

这个道理与平原君撵田文来魏之事相同。田文做不到兴赵,所以平原君绝不讳言,但对那些他觉得当真能兴赵之人他又必然是另一番说道。刚才田文说了,人人皆有为己之心,但为己之心却又各不相同,以当年田文在齐国为相时的为己之心,乃是即便篡不了位也要大权全掌。而其他人呢?

就说刚才提到的乐毅、蔺相如他们好了,以他们所处的地位而言,为己之心乃是功名成就、封妻荫子。这些东西平原君可以给他们,所以平原君并不讳言,并不只是以大义相唬,而是成其义,同时也成其利,并且用之而不疑,他们跟着平原君义利同得,再无后顾之忧,这才是真正的以心相结,谁人会不用心为主?”

魏王听到这里再也按耐不住了,黑着脸道:“可寡人不也是这样做的么!寡人所行之道与平原君所行又有何分别?”

“有分别。”

田文笑呵呵的摆手止住了魏王的话道,

“大王也好,诸国君王也好,用英才所行之道乃是先用其能,同时又防其心,若是到了英才所要超出了自己所能给予的范围便睚眦相报,再无往日恩义。平原君则是反着来的,他能给什么,事先便已让所用之人明白,而后用其所用,绝无相防之心,至于不可用之人,他干脆连用也不用了。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呵呵,这道理虽然人人都明白,但七雄并立以来,真正能做的这一点的也只有吾祖齐威王了,当年他是如何对待匡章的,大王应当知道,至于平原君么,可以算是第二个,其他人至少田文还不曾见过。

反过来再说大王,大王同样有惜才爱才之意,但惜之爱之却又防之,有更好的人才时将原先所用之才一脚踢开又毫不留情。大王登基之时为尽掌权柄,明知范痤实为栋梁却宁肯任用无才的魏章为相。大王固然对范痤百般安抚,但范痤心里却又当真不明白么?如今大王又想任用田文为相,对范痤便弃若敝履,范痤心里会如何想,这魏国满朝文武心里又会如何想,大王当真没有考虑过么?

再说田文,大王要以田文为相,却又生怕田文暨越了王权,大王明白,莫非田文不明白?未用之时便已心生嫌隙,大王还能指望田文当真一心为魏,还能指望天下英才毫无顾忌的尽皆趋赴?一句话,大王纵然有心想用,却也用不起田文,为何不能像平原君那样该放下时便放下呢?

魏国不同于秦国,秦国乃是极西之霸,国势强盛,英才虽明知秦王、秦太后有用而防之之心,但趋而赴之却能最大限度逞其抱负。另外还有燕国,燕王没有秦国的势力,但他能全力纳才,黄金台之约至少可让英才心明燕王爱才之意,然而燕王所行终究只是以利相揽的小道,国势一败,那就不要指望英才忠心不二了。大王没有秦国之势,又不肯下燕王的苦功,再加上魏国四战之地,难展英才抱负,当真有才之人谁又肯当真趋赴?就说那个乐毅,还有在云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赵奢,不也是平原君从你手里揽去的么?”

“我……”

魏王实在无话可说了,田文这些话句句打在了他的心上,使他茅塞顿开。但积重难返之下他又能怎么办?他清楚田文肯跟他说这些话已经是去意已决,而且自己也在没有相挽留的资本,这让他心里一片晦暗,抬起手狠狠的在脸上搓了一把之后才道,

“既然孟尝君去意已决,寡人也不再挽留了。只是你我深交一场,临别之时还望孟尝君能教寡人,如今这天下,莫非便再无大魏的出路了么?”

田文笑道:“有啊,不过那要看大王求的是什么了。”

魏王急忙接道:“当今之世秦赵楚并强,寡人自知争不过他们,只求能社稷长存。”

田文道:“若是只为了这个,那便好说了。大王只需恒持连横合纵,弱诸邻而共抗一强就可以了。”

“孟尝君是说……让寡人与秦楚共同伐赵,弱赵而存燕么?”

魏王猛然挺直了身子,然而话刚刚出口,孟尝君却“桀”的一笑,满脸古怪的说道:

“大王莫非忘了平原君是令爱婿了?”

家国大事面前那里还顾得上这些,魏王脸上一红,颇为不满的嘟囔道:“孟尝君这叫什么话?”

“呵呵呵呵,田文这张嘴刻薄惯了。还望大王恕罪。不过即便平原君不是令爱婿,如今的局面,也由不得大王再存此想了。”

田文一阵讪笑,但紧接着脸色却肃然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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