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夜,平亲王府。
“王爷,微臣死罪。”红灯盏盏的宴会厅中央,一个穿着黑军装的中年人单膝跪在了摆满菜肴的餐桌旁,在他的身后,七八个同样穿着的男人也跟着跪了下来。瞬间,原本喧嚣热闹的宴会厅安静了下来,见此场景,坐在其他餐桌的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侧目看着他们。
过了半晌,那中年人在沉默中左右看了看后,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在他的面前,三十岁出头的平王丹红桓正襟危坐在正座上,只见他穿着黑色的高领衫,双手稳稳地攥着椅子两边的扶手,冷峻的眼光中闪着淡红色的光晕。
“王爷……此次微臣擅自借走兵符,完全是因为军情紧急,而王爷又去庆宁参加了小千岁的百日,十万火急,微臣实在是……”见到眼前的男人一句话都没说,那跪在地上的中年人索性将另一条膝盖也跪在了地上,整个身子匍匐着解释道。
“这样紧急的事,为什么没呼我?”摩挲着手中的bb机,丹红桓淡淡地说,“指挥使司都已经把暗号薄下发到各团手中了吧,那为什么不按流程走?”
说罢,丹红桓叹了口气,“老张,不是我丹子旦当着这么多人不给你面子,实在是家有家规,一次两次的倒也没什么,可这是第几次了?要是我再偏护你,别人会说闲话的。”
“王爷,这次宴会是给张总部庆功的,您瞧……”坐在丹红桓的身边,一个穿着白色夹克的年轻人拿起酒瓶来,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他面前的酒杯倒满。
“不是我不看场合……”无奈地摆了摆手,丹红桓苦笑着朝给自己斟酒的年轻人摇着头,“好了好了,云院说得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朋光叔,快平身吧。”
双手搀起了跪在地上的张朋光,丹红桓将他让到了自己的身边。待张朋光落座后,丹红桓举起酒杯来,朝着满屋的宾客笑道:“南章柳桉,屡次率部侵扰平州,先王在世时便视之为伪廷祸首,今张总部亲率我平部官军,与顺王大败其于五台山,实在是这十年来难得的大功。今日庆功宴,本王与各位,共敬张总部及诸军将士一杯。”
说着,丹红桓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在冯云院带头的鼓掌声中,在座的所有人都喧闹地欢笑了起来。
“张叔,我想着你跟着武王征战多年,一直都没给你封个什么爵位,借着这个机会,我给朝廷上个折子,为你请个恩典,封作定西侯吧。”将酒杯放在了桌子上,丹红桓坐下后侧过身子,摸着张朋光的肩膀说道。
一听这话,张朋光连忙欠着身子答道:“不敢不敢,王爷继位这三年来,微臣愆谬之处实多,仰赖天子宽仁,王爷体恤,微臣才得免受其责。这次专擅之举,如王爷不惩治微臣,臣心中实在不堪惭愧。王爷上折时,还请不要论功,但请朝廷降罪才是。”
一听这话,丹红桓转过头去,只见坐在一边的冯云院轻咳了一下,便又扭过脸来:“本来您这么说,我也不该再推却。只是这样大的功劳,我要是一点都不赏,恐怕就要招人说闲话了。张叔啊,看在先父的份上,你就答应了吧,就当是为侄儿避嫌了。”
“既然王爷这么说……那微臣……就应了吧。”
“好、好。”笑着点了点头,丹红桓拍了拍张朋光的大腿,抬起手来指了指坐在对面的一个将官:“景亿兄,听说你从五台山给我带过来了一件玩意儿,今天拿过来了没有?”
“有有有。”直着腰板坐在餐桌旁,徐景亿一听这话,赶忙抬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可是王爷,微臣可不敢贪天之功,这物什可是张总部特地拿回来孝敬您的。”
“哈哈,那好那好,诶?那还等什么?快呈上来啊。”说着,丹红桓双手支着椅子扶手左右看了看。
“快!快拿过来。”撑着餐桌站了起来,徐景亿招呼着一旁端着檀木盒子的护卫走过了来。待到护卫来到餐桌前,徐景亿将礼盒双手托在手里,转而交给了张朋光。
“王爷,这是罪臣在柳桉的营帐里搜到的,据说是柳桉刚刚缴获之物,今特献给王爷。”
说着,张朋光将礼盒放在了桌子上,轻轻地打开了檀木盖子。见此,一桌的人都起身走了过去,只见在盒子里,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沉甸甸地放在红色绸缎布的上面。
“这……”歪着头看了看这物什,丹红桓抬眼盯着张朋光笑眯眯的脸,“这是个砚台?”
“正是,此为明洪武年间张见贽遗砚,能传到今天可是难得。”轻轻抚摸着砚台上的铭文,张朋光一字一句地念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韩昌黎的句子。”
“好好,确实是件传世之宝。”捧着盒子交给了一旁的侍女,丹红桓点着头坐回了座位上,“今年渊儿也六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就把这砚台送给他,也算是当我对他的一片寄望。”
“那天在大院里见到世子,确实是越长越英武了。”跟着坐了下来,张朋光笑着奉承道,“看他举着大毛笔,在院子里跟看门大爷写地书,您别说,那字还真有几分霸气。王爷,世子的毛笔字儿,是您亲手教的吧?”
“闲来无事,随手教教他,能写一笔好字,长大了不吃亏。”轻轻抚摸着砚台,丹红桓头也不抬地回答。
听了这话,一旁的冯云院侧过身来:“王爷,趁着今天张总部进献了这方宝砚,要不您就露一手给诸臣们瞧瞧?微臣给您研磨。”
“诶!诶!云院老弟,替王爷研磨这事谁也不能和我抢!”将酒杯“铛”得一声放在桌子上,张朋光摆手高声道,“砚是我献的,这墨自然也是我来研。”
“哈哈,这个冯云院,怎么这么多点子?”摇头笑了笑,丹红桓看了看在座的左右将官,“好!好久不写都生疏了,那就取笔墨纸去吧。”
酒过三巡,王府的侍女们取来了各类文房。见此,丹红桓命人将宣纸铺开,抬起手来握住了笔。一见王爷要亲用笔墨,宴会厅的一大半的人都簇拥了过来,踮着脚尖往中央餐桌看去。
看着在一旁研磨的张朋光,丹红桓思索了片刻,淡淡一笑,撩着袖子将笔尖沾了墨汁,而后轻轻将其抵住了纸面,扭动着手腕书写了起来。
“好了。”写罢,丹红桓提起笔来,指着纸上的五个大字依次念到:“东天一日红。”
“好!”看着这几个端正的檗窠大字,围在四面的看者,无论懂不懂书法,都拍手称赞了起来。
“俗是俗了些,不过也算是个好兆头。”回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称赞的张朋光,丹红桓笑着将笔送到了他的面前,“定西侯啊,我听说您平日没事儿也喜欢写两笔?我这纸上还有留白,要不然您也来一句?”
看到丹红桓的笔已经递到了面前,张朋光赶忙挥手道:“不不不,微臣是武人,哪里敢在王爷墨宝下舞文弄墨的,您这……嘿嘿,您这不是羞煞罪臣了么?”
“诶,那又怎么样,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也不用太拘礼。让你写,你就写吧。”说着,丹红桓将笔在张朋光手里一塞,转身走到一旁,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动作。
“好,那微臣就献丑了。”
拿着舔好了墨的笔,张朋光犹豫了片刻,转而将笔按在了“东天一日红”之下,用略小的字一笔一划地书写了起来。
在众人的目光下,张朋光一脸严肃地提着毛笔,工工整整地在下方写着,过了半晌,只听他说了句“得”,便将笔放了下来,众人一听,连忙凑上前去,见在宣纸的下方,端正地书着五个大字:
“西江二月白”。
站在餐桌的正前方,徐景亿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字,细密的汗珠不由得自额头渗了出来。他睁大了眼睛瞥了一眼额首微笑的丹红桓,只见在他的身边,手持平王私印的冯云院一脸的惊愕,端着印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好,老张叔啊,你这字是二王的底子。”左右看了看这几个字,丹红桓笑着转过头去,正要从冯云院手里拿印。只见那冯云院一脸的紧张,苍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满心疑惑地瞅了瞅他,丹红桓也没有太作理会。将“丹红桓印”四个字盖在了左下角后,他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转手将纸交到了张朋光手中:“老张叔,今天多有得罪,这幅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你我君臣,二人各题五字于其上,这也算是你我相知相遇的见证。”
“王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朋光抹着眼泪磕着头,“今生今世,罪臣张朋光,一定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地伺候王爷,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啊……”
那一夜,在场的武将没人不是喝的醉醺醺的,丹红桓平日不善饮酒,在今日也着实多喝了几杯。看着眼前欢声笑语的诸将,迷蒙中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些人的猜忌是如此的无聊。一些粗人而已,随手送件东西便哭天抹泪,沾了些小酒就东倒西歪,这样一帮丘八,何必在小事上和他们斤斤计较呢。
想到这里,丹红桓心中顿时开朗了起来,顺手解开了皮带,他欢笑着站起身来,一边和众人推搡笑骂,一边拎着酒瓶推杯换盏,得意尽欢之状,却无半点君臣礼数。
直至凌晨,丹红桓这才摇晃着手,打着嗝离开了坐席。
“那个……啊……这帮人都醉成这样了,就别让他们回家了。”扶着墙忍着醉意,丹红桓回头指了指趴在桌子上酣睡的张朋光等一班武将,对身边的侍从侍女们说道,“今天把厢房收拾了,扶各位大人回屋休息去吧。”
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宴会厅,丹红桓在护卫的搀扶下回到了后院,推门进了卧室,他一边松着领口,一边醉红着脸坐在了床上。
“你还知道回来啊?”躺在床上翻看着杂志,平王妃头也不抬地说。
“sorry,喝多了。”将皮带拿在手里,丹红桓按着太阳穴说道,“渊儿睡了吧?”
“没有,坐在房间里赌气呢。”
“怎么了,和隔壁小胖子打架又没打赢?”
“今天倒不是那个小胖子。”说着,平王妃将杂志丢在了一边,“下午的时候来了个小姑娘,堵在咱家门口,硬是要给你当兵。渊儿上去招惹人家,被那小姑娘暴cei了一顿。”
“小姑娘?多大年纪?”
“也就不到十岁,一口的直沽腔调,我后来问了,你猜是谁家的闺女?”
“嗯?”
“就是你手下的那个三团副指挥。”
“白连峦?”一听这话,丹红桓抬起了头来,“啊,对对,他妻女确实都在直沽市呢。不过离着这么远,小丫头怎么过来的?”
“飞过来的。你说姑娘家家的小妖精,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飞了,这是不是天分?”
“可不是么。”
“要不然你跟白副团说说,将来等她长大些,在团里给她个一官半职的。我看那小姑娘安静下来之后,知书达理的模样,怪可爱的。”
“女孩子,当什么将校?多危险啊。她要官职,我将来给她安排个文员也就是了。”说着,丹红桓站起身来,抬手将皮带挂在了衣架上。
“诶子旦,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啊,我们女人怎么不能当将校了?”一听这话,平王妃皱着眉朝丹红桓说道,“妇女能顶半边天嘛……”
“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成嘛?”笑着躺在了平王妃的身边,丹红桓沉吟了一阵,转过头来对她说道:“诶,今天宴会上,张朋光送了我一方古砚。”
“我听说了,就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那一方吧。”
“消息还挺灵通的,我准备送给渊儿,他不是要上学了么……”
“我说,你怎么不开窍啊?”一听这话,平王妃坐直了身子,“人家骂你呢,你都听不出来?”
“几个意思?”
“人家张叔是笑话你不懂得带兵打仗,只会舞文弄墨,这才送给你了方砚台。”说着,平王妃扭过脸来看着丹红桓,“所谓术业有专攻,就是提醒你要老老实实地坐办公室,别到处瞎指挥。”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听了妻子的话,丹红桓撑着床板直起了身子来,“这老鬼,原来是讥讽我呢。”
“讥讽你,你能怎么办?指挥权都在人家手里呢。”说着,平王妃拿起杂志来,用力地翻了两页,“我说,你得拿个主意出来治治他们,当年老爷子在的时候,把这些人都惯坏了,只要会打仗什么都不在乎,惯的他们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要再这么下去……”
夜过三更,平王妃已经睡着了,躺在妻子的身边,丹红桓回想着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怎么也睡不着。回忆起冯云院惊愕的眼神,他叹了口气,辗转反侧地细细琢磨着。
“诶?大晚上不睡觉,去哪儿啊你?”睡眼惺忪间,平王妃转过头去,只见丹红桓已经下了床,站在床头边上披了外衣。
“心里烧得慌,出去走走。”
推门走出了卧室,丹红桓背着手走到了院子里,明亮的月光下,婆娑的梨花树影在地板上斑斑驳驳地飘荡着。坐在清凉的石板凳上,丹红桓轻轻捻起一瓣梨花,默默地回忆着父亲武王在世时的荣耀。
“要是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做呢……”想着想着,丹红桓不自觉地将花瓣紧紧地捏碎在了手中,看着手掌上粉碎的纤蕊,他有些颓废地闭上了眼睛,倾斜着身子呆呆地坐着。
花荫月下,丹红桓渐渐觉得意识有些模糊,看着嵌在西天的月亮,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正要回卧室睡觉。将去未去之时,忽听得在庭院远处的曲桥边,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说话。
“诶,你听说了么?今天张总部接在王爷后面的那一句词。”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这不是摆明了要造反么?”
听了这话,丹红桓心下一颤,正要起身去问,转念思索了片刻,便又念了一个“遯”字。在一阵梨花雨飘过后,他的身影便悠然融入了花荫树影间。
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曲桥边的树林里,丹红桓停下了脚步,只见在远处的是两个巡夜的侍女,她们站在湖畔,一个提着灯笼,正在和另一个闲聊着。薄薄的雾气中,两人的背影很是模糊,白色的灯笼在朦胧中晃晃悠悠的。
丹红桓见了,也不吱声,只是随处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而后抱着膝盖,静静地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