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晚上喝了些酒,丹渊等人没有飞着,而是打了几辆车,跟着长公主的御车后面回到了平王府。待车停稳后,丹渊推门走出,只见前面的黑色御车正停在王府的正门前,金色的三尾郁金香标志下,一个挂着“平”字开头的车牌在白色的路灯下泛着银光。
“姐姐,到家了。”走到御车前,丹渊抬手打开了车门,请游慧搀着长公主从车里走了出来。
“好,到了就好。”
看了看站在门两侧的平府侍女、侍者,长公主点头上了五级台阶,迈步走过了丹漆金涂铜钉大门。在丹渊的引领下,长公主带着仆从绕过黑漆蟠龙影壁,而后过前苑、中庭,绕三殿转而至内苑。直至来到苑门的前面,她抬头一看,但见竹林婆娑、明色悠柔之下,圆形的月洞门上新刻着篆体“銮安苑”三字。
回头和丹渊等人闲聊两句,长公主转身步入了月洞门。见长公主进了园子,游惠扭过头来,对着跟在身后的丹渊等人高喊道:“长公主上寝,诸臣工且退。”
“臣等告退。”低着头拱手于前,众人后退了三四步,而后转身离开。待羊肠小路上的人都走散了,丹渊站在竹林下,回过头来朝一边的指挥使连富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近前来。
“连富,内苑里的侍女都安排好了?”
“是王爷。”说着,连富压低了嗓音道:“这次长公主就带了游惠一个人来,所以安寝的时候身边都是咱们的人了。”
“好、好。”直直地看着远处星散的背影,丹渊背着手点了点头:“游尚宫也累了,你劝她也早休息了吧。有咱们家的姑娘在外殿伺候着,没什么可要担心的。”
“是。”
疏影淡月下,连富的大半面容被帽檐挡在了黑影下,只有那连着络腮胡的嘴唇泛着笑意:“明天长公主也没什么安排,我让她们早上也不要叫醒殿下了,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深秋的夜晚,习习秋风带着竹香,自轩窗流入了申如斋的寝阁里。在灯下看了一会佛经,长公主忽觉一阵寒冷,便握着念珠回眸望了望窗外。
入扉的皎光,连同婆娑的竹影忽忽悠悠地摇曳着。见到此情此景,长公主将佛经放在一旁,不由得想起了她七月份第一次来平州时的晚上。
“不到半年,赫赫宗家就垮台了啊……”
回忆着行刑视频里宗文乡沙哑的哭吼声,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真是的,一冲动就犯下这么大的罪孽,真是不给儿孙积阴鸷。要是要是哪天凉祚覆灭,还不知道丹家一族要面对多惨的下场呢。”
坐在书桌前沉思了好一阵,长公渐渐开始有些神思疲倦。纤柔的玉指中,吱吱作响的念珠也不自觉地掉在了睡裙上。轻轻地捂嘴打了个哈欠,长公主疲惫地眨了眨眼,随即起身走到了榻前,盖了被子合上了眼。
微风吹过窗外扶疏的竹林,飒飒的声音好似万人齐呼万岁,又如同冤魂哀声息叹。听着这窸窣不绝于耳的声响,长公主只觉帘幕深垂间,睡意渐渐爬进了心头。
淡黄色的台灯下,佛经随着微风一页页地翻卷着。半睡半醒间,长公主眉头一皱,只听得在悠远之处,有一阵孩子的吆喝声徐徐自窗外传来。
“这是哪家的孩子,大晚上不睡觉……”
闭目躺在床榻上,渐渐的,长公主感觉吆喝的声音越来越近,便竖起耳朵细细听了去,在一片似哭似笑的声音中,她听到那孩子悠悠地唱道:
前坟旧冢古尸泣,天机灰飞作梦呓。
舍魂且离烦恼处,尘埃拂了,回那千塔万巷云烟里。
夜月花荫佛陀舞,古殿青灯鬼魅哭。
烟火散去繁华烬,前缘了却,且看大日云海归安宁。”
听了这歌谣,长公主竟好似置身在了幽明缥缈之中,隐隐约约的,她突然觉得有人拉自己,便好似被牵了魂魄般,起了身便向门外走去了,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肉身还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梦正酣。看见躺在床上的自己,却不知怎的,长公主自己却一点也不吃惊。忽忽悠悠地转过了头去,她寻着那窗外的声音,迈步便走出了门。
月明星稀的夜幕下,长公主拖着长纱白裙,悠悠地走过了挂满昏黄宫灯的游廊。回头一看,只见那叠叠重门外,似哭似笑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闻此,长公主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纵身朝门外走去。
待迈步出了苑门,她低头一看,只见在月色如雪的庭院中,一个身穿血红长袍的女子跪在地上,夜风悠悠吹拂着她的长发,将那女子惨白的面容中撩拨得若隐若现。
见到长公主走出了朱门绣户,那女子娇笑了两声,随即缓缓地抬起头来。见此,长公主俯身看去,只见在女子凌乱的发丝中,一双流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看。沉沉的深夜里,那双瞳孔好似涂满了鲜血的宫灯般,在凄寒的夜风中随着女子的欢笑微微颤抖着。
见此,长公主被唬了一跳,猛地倒退了两步:“你是谁?这里可是皇宗内府,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是要被抓起来问罪的。”
看着那女子萤萤亮亮的红瞳,长公主战栗不止,扭身想走,却只见在自己的身后,原先的朱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殿幽邃,巨柱陈陈,宏梁之下,诸狰狞鬼差凛然立于两侧,且都凝视着她。回头一看。便见原先的女子坐在庙堂高位之上,瞪着血红的双眼,微笑地看着自己。
站在庞大的殿宇之中,长公主极目看去,待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更是恐慌得不知所措,原来那红袍赤眼的女子,竟然和自己长得别无二致,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瘆人的微笑好像直穿自己的内心。
“堂下的,可是有凉的居摄公主丹月什?”看着下面举足失措的长公主,那女子笑着高声问道。
闻此,长公主将颤抖着的手背在了后面,紧张地摇了摇头。
“还不承认?”不屑地轻哼了一下,女子撩开绣袍,朝身边的鬼差抬手挥了挥。只见沈沈云烟之中,一个呲牙狞面的小鬼,攥着铁链将一班囚犯全都扯上了殿来。见此,长公主紧张地欠身看去,却见为首的一个,便是先朝的庄宗皇帝,只见他满脸的烧伤和熏碳,破旧的冥服里,鞭打、劈砍之伤随处可见。
“皇叔父……”见此,长公主惊恐地退后了两步,还没等转身,一边的两个鬼差便死死攥紧了她的肩膀,而后押着她继续朝前看去。
战栗着抬头朝前观望,长公主又看有诸多穿朝服者用铁链锁着,自云烟中锒铛而出。悠悠妖氛间,便有前朝太子丹月伯、太子府诸属官,并先前处死的宗礼寺诸臣飘飘悠悠地来到了殿上。
待所有人都上了殿。那长公主模样的女子在高位上抬手一指,朝被锁着的众人说:“你们看清楚,这人是谁?”
闻此,那一班囚徒顺着女子的手指方向,硬生生地扭过了头来,一见被押着的长公主,愣了半晌,便都大笑了起来。
“什儿妹妹,好久不见啊。”朝前走了几步,只见满脸是血的丹月伯神经质地笑道:“我问你,当年在洪洞,你等为什么要刀劈我首,使我不得全尸?今日既见,且拿你下地狱罢!”
“不许造次!”用力扯了一下铁链,丹月伯身边的鬼差拿起铁鞭来,照着他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下去。鞭挞之下,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丹月伯瞬间被打得魂体消散,过了好半天才稍稍恢复了人形。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微笑地看着长公主,女子靠着宝座问道。
“没有……我……我就是凉廷居摄丹月什。”眼看是瞒不过去了,长公主索性横下了心来,奓着胆子回答道:“上面的神君,要是有什么罪罚,月什一体承担便是……”
“好!还算识趣。”说着,那女子点了点头:“既认着了,料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罪愆。想你在位之年,屠戮族亲,施虐臣子,用恶之深,历历罔既。今你阳寿已尽,本官判你过红白窗,即下地府去吧。”
听毕,押着长公主的二鬼差高声答了句“是”,而后从身后掏出了一把铁链来,抬手锁在了长公主的脖子和脚腕上,随即拖着她朝那远处的云烟中走去。
见到烟中火辣辣地涌着热浪,火热红光之中还有惨叫、鞭挞声传来,长公主颤抖着蹭着步子,哭喊地摇着头。
“胆小如鼠,亏你还是甚么皇亲国戚!”
看到长公主挣扎的模样,两个鬼差用力一扯铁链,她的双腿便猛地瘫软了下来。跪坐在发烫的地板上,长公主捏呆呆的竟一时没了主心骨似的。焦急惶恐间,她似乎觉得身上压着千百座大山一般,想喊又喊不出,只得耷拉着脑袋,任凭他们扯着自己的脚朝那云烟弥漫处走去……
“殿下!快醒醒!”
眼见着自己的脚趾已经触碰到了烟雾,猛然间,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刚一落地,只见阴沉沉的大殿瞬间被震得砖瓦裂落。长公主抬头一看,大殿之上,一道金灿灿的口子訇然而开,此光一现,那些被锁着的诸魂、鬼差,并坐在高位上的女子都被唬得东躲西藏,跪地哀求。
见此,长公主一把扯开锁在脖子上的铁链,抬头朝着金光大喊:“我在这里!”
金光烁烁中,长公主感觉有人扯自己的胳膊,便猛地直起身子,随即惊慌高喊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噩梦……原来是噩梦……”脸色苍白地喘着粗气,长公主摸了摸脖子,又慌忙地拍打了一下周身,发现四肢具在,方才松了口气。
“殿下,冒昧闯入寝宫,罪该万死。”坐在长公主的身边,有个侍女拿着香帕擦了擦她那满是虚汗的额头和脸颊,而后将毛毯披在了她微微颤抖着的双肩上。
“不打紧、不打紧,真是谢谢你了……”
闭目冷静了片刻,长公主抬手接过香帕,轻舒了口气呆坐了一阵,而后回头朝侍女看了过去。
秋冬之交的清夜,淡红色的云将月亮蒙得朦胧而优柔,习习的冷风吹过竹林,将半缕幽香带入了房间。看着眼前这个侍女,长公主那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双目渐渐睁大了起来,含着泪水的眼眶里,放大的瞳孔微微颤抖着。
在她的面前,一个穿着平王府银色袍服的侍女坐在她的身边,只见她梳着个云髻,间有长发留至腰际,夜幕般的黑色将婀娜的颈项妆点得格外白皙。在她的脸上,优柔的双目深黑而幽深,在微颦的秀眉下流露着母亲般的怜惜。
“你……”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长公主那原本毫无血色的面容瞬间升起了两朵红晕:“你是谁?”
“啊……殿下赎罪。”一听这话,那女子赶忙站起了身来,双手拱合着跪在了地上:“我是平王府内侍女,姓姚名姚,奉王爷之命来伺候殿下的。”
“你就是姚姚?”看着眼前的女子,长公主披着毛毯点了点头:“我听说过你,成恭王的私女,被平孝王收养在平府的那个女孩子。”
“殿下听说过我?”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长公主微笑着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身边的床榻:“既然是平王叫你来的,你便好生待着吧。反正我今晚恐怕是睡不下来,还不如和你多聊聊天。既是远房的姐妹,那我也不和你客气了,咱们姐儿俩索性熬个通宵,你看如何?”
“殿下不睡了?”从一旁的茶几上端了凉茶来,姚姚一边将茶盏递给了长公主,一边欠身询问道。
“不睡了不睡了,古人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之句,今天你我两个女鬼,也聊聊他们人类。”接过了凉茶来,长公主“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两三口,而后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人类?”
秋风渐歇,昏黄的灯光将姚姚那优柔的面庞映照得格外朦胧。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姚姚,长公主笑着抬手抓住了姚姚的手,微微上翘着的嘴角好似一只看着猎物的狐狸。
“姚姚,你的母亲,是人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