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仪宫,披香殿。
比起华美精致的鼎香殿,这所偏殿要小了许多,殿内的摆设很是古朴简易,乃明皇的书斋之地。当初明皇赐名披香,却从不焚香,取“墨染书简人披香”之意。
明皇朱玉澹默默地坐在一把竹椅上,玉手扣在把手的沿上,一下又一下,顶上九凤朝阳紫金冠的赤金凤翎也跟着颤着,眉头紧锁。四下的宫女们甚是知晓明皇的脾性,见状已是大气也不敢出。
此时,陆行远的八骏宝车已一路驶进了涌金门。昨夜他一夜未眠,一早便想来谒见明皇,不想宫内的公公已来宣召,于是顾不得去抚星台上朝,坐上马车便直奔涌金门来。
昨夜回到陆府,陆行远将所有族中子弟都叫到了沛国公府,严加盘问南华岛私运金锭一事。众人一见情形不好,纷纷不敢再瞒,只得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陆行远本是想问个来龙去脉,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将陆文驰的罪名牵扯开去,不至于丢了性命。不料越问越是心惊胆战,问到最后,发现族中不受此事牵连的清白子弟竟无一二,不禁跌坐在太师椅上,暗暗叫苦。
若柳明嫣死咬住陆文驰不放,只怕三司会审的堂上,其余子弟也要遭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要起。
陆行远苦思了一夜,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柳明嫣参上的本,惟有先想法子让明皇将此案押后个几日,自己赶紧赶去南疆总督府,亲自向老总督柳詹告罪服软,先解了他多年的怨恨,再求他让柳明嫣就此罢手。就算事成,这期间也少不得是忍气吞声,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对赵无垠那边怕是也得好生打发,经此一事文驰如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尚书之职是革定了的。自己还需力荐赵无垠接了户部方可,如此一来,朱芷凌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只是银泉公主那一边又该如何是好……
陆行远越想越头痛,哪一路人马都是不好对付,可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最重要的,还得看明皇陛下的心意。但愿她能念着旧情,网开一面吧。
陆行远一路忐忑,行到鼎香殿前正要入殿,宫女却向右一引,道:“今日陛下在披香殿相候。”
陛下竟不在正殿见我……
陆行远越发忐忑起来,脚下却不敢怠慢。他转过玉池,绕过香丘,望见披香殿内坐着一人,华服美袍,珠玉缭绕,正是明皇朱玉澹。
“臣陆行远拜见陛下。”
“国公请起。”明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识得观心之术的人,自然也识得如何不被观心,颜面神情收放自如。
陆行远并不起身,跪着继续叩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子无方,致使酿成大错,臣羞见天颜。”
明皇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确实教子无方。”将袖中的纸稿拿了出来,早有宫女在旁接过递给了陆行远。
陆行远听了明皇这一句,心已是沉入谷底,见递过来东西,不解何意,忙拆开来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得汗如雨下。
文驰,你招认得如此一字不拉……你让为父如何救你,又如何救得了你。
看到文末,只见儿子的亲趣÷阁趣÷阁迹写到:“所述罪条,皆为罪臣陆文驰一人所为,与族中之人毫无干系。”顿时老泪纵横,眼眶模糊,再难看下去。
这个儿子,本是个生性怯懦之人,从小闯了一丁点的祸也不敢担,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躲在长兄文骏的背后。自己一直骂他气度狭小,不似公侯之后,哪知现在却担下了所有的罪名,把弟弟们择得一干二净,终于像了一回王侯将相的样子。
可……可你自己怎么办?
陆行远见所述罪状不曾言及族中子弟,脸上略有宽慰,但一想到陆文驰自己在劫难逃,不由恸哭起来,往前爬了两步,泪诉道:“孽子罪孽深重,还望陛下乞怜开恩呐。”
只是这一瞬间的宽慰之色,早被明皇瞧在眼中了,登时心中雪亮,猜到陆氏族中众人也必有瓜葛。明皇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拂袖道:“你要朕如何开恩?饶他不死吗?”
陆行远自知理穷,只能磕头苦苦哀求,磕得青石地上血迹斑斑。
明皇顾视左右,立时有侍从将陆行远扶起身来。
“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只怕你儿子还比你明事理一些,不叫朕来为难。”明皇指了指伏罪状,冷言道:“他昨夜写完这些罪条,便已畏罪服毒,死在碧波水牢了。”
陆行远闻言不禁一怔,喃喃道:“死了?文驰死了?”脑中一片混乱,“不……这不可能,绝无可能。他不会服毒的……他自小连苦口的药都喝不下去,怎么会喝得了毒?此事……此事必有蹊跷,必有蹊跷啊,陛下!”
明皇见他语无伦次起来,呵斥道:“蹊跷?朕岂能不知其中必有蹊跷?你以为他把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朕便信了吗?这里写的桩桩件件,能都是他一人犯下的吗?你看着他这样护着你陆氏子弟,敢说心中没有半分暗喜吗?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思,岂能不蹊跷?”
为君者,最恨的便是欺君,何况还是个绝顶聪明之君。
陆行远被说中心事,待要辩解,又怕明皇盛怒之下,再牵涉族人,当下不敢再言。
明皇余怒未消,继续说道:“沛国公,朕自登基以来,因你是三朝元老,又是托孤的股肱之臣,对你陆氏一族深信不疑,多委以重职。没想到如今你陆氏却败絮其中,溃烂如斯!先皇曾说起那苍梧国的慕云氏把持朝堂尾大不掉,当引以为戒。如今看看你陆氏,与那慕云氏又有何分别!朕若姑息,岂不与苍梧国那智亏之君一般无二?又如何守得住这祖宗的基业?”
这话的分量已是重到了极点,陆行远历经三朝也从未遭到过历代明皇有如此怒斥,当下已是汗流浃背。但大难当头,不能不辩,否则便连一丝的生机都不会有了。
“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可看在臣尽忠碧海七十年的份上,可否容臣说几句肺腑之言。”
明皇耐住性子睨视了他一眼:“你说。”
“臣自十二岁入得碧海,侍奉御阶之前,便立了誓言:此生奉公,不取一分俸禄,所有所得,全凭赏赐。倘若哪天饿死了,那也是臣的无能,而非陛下无情。金山之战,臣变卖家产宅第,全数捐出。全族二百一十八人,都跟着臣露宿了三日。三日后才蒙先皇另赐了居所,有所安顿。陆氏上下这般与臣同一条心,不图有他,是只为报先皇的救命之恩呐。也有人暗地里说臣是惺惺作态,可臣不在乎那些诽腹之言,臣相信只要对碧海对陛下一心一意,何须理会世间的凿凿之词。”
说到此处,陆行远长叹了一声,又道:“臣年轻之时,自问对族中子弟管教还算苛严,陛下可想一想金泉驸马的心性,便可知臣当年是花了多少心血去养育成人的。后来臣一日日老去,子孙也越来越多,单是家中男丁子嗣便有七十余人,臣也想亲自管教,奈何年迈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终是没能教好自己的孩子。这是臣的过失,是臣的糊涂,臣如今也是悔恨莫及啊。”
明皇听他提到金泉驸马,心中生出几分恻隐。陆文骏秉性温润,风度谦和,是当年先皇也曾夸赞过陆行远教导有方的。只是这陆氏子孙,眼下良莠不齐也是事实。想到这里,脸上依然冰霜一片,听着他继续说。
“然请陛下细想,之前是臣不知道孽子有此罪行,如今知道了,必不容他恣意妄为。他已伏法,死不足惜,臣只愿再次将所有家产尽数捐入国库,以示臣清白之心。但是……”
“但是什么?”
陆行远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明皇,迟疑道:“但是臣的家产事小,陛下清誉事大,臣只担心若将此案昭告天下,尤其是那柳明嫣,怕是会大肆宣扬她此次来太液国都惩恶扬善,扬她南疆总督之威名,反置陛下亲贤识人的名声于不顾,添了天下人说陛下用人不当的口实。”
柳明嫣……明皇忽然想起落霞湾的那艘鲲头舰,竟也有些头痛起来。历朝历代渎职之案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次柳明嫣掀起这样大的动静,在天下人的口中难免不会被夸大其词。何况陆氏一族在朝中任职的实在是太多,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伤及社稷根本。
再说无论如何,皇家的颜面不能丢。死了陆文驰不痛不痒,我朱氏以识人断面闻名天下,如今岂能让他坏了名声。想到这里,明皇心中圣意已定。
“朕意已决,明日当亲上抚星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作个裁断。”说完,又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陆行远,道:“国公,你把朕赐你的青金冠都磕裂了。索性摘下来,不要再戴了。”
陆行远一听,心领神会,知是舍了乌纱,但总算保了族人周全,忙将顶上的青金冠摘下,置于一旁,叩谢道:“臣确实年老昏花,不合再戴此重冠,多谢陛下洪恩!”
明皇一言不发地看着陆行远身形恍惚地退出殿去,又瞥了一眼搁在地上的那顶青金冠,冷冷地吩咐道:“抚星台朝议之后,唤清鲛公主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