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鸿先没料到她会那么问。
他凝视着随风轻摆的柳枝,好半晌,方才转回视线,懒洋洋问道:“你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实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假话嘛,便是亲友和睦一家亲;实话嘛……”他目光微闪,弹了弹衣袖,哂然一笑,“实话就是我觉得待在那个地方不自在。不像自己家。”
望着江云昭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倒是真乐了,“别想了。这都怪我。我跟一个小丫头讲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
江云昭不理会他那几句,仰起头问道:“你既然在王府过得并不开心,可曾想过离开王府去往别处?”
“离开?去哪?”
“哪里都好。”这个问题,江云昭倒没想好,毕竟她对廖家并不熟悉,“如今你年岁大了,不能住在宫中。可以去亲朋家住几年,也可以去外面好好游历一番。若你愿意,寻个职位历练些年月也是不错的选择。听闻你文采不错,今日看你身手亦是十分敏捷。”
廖鸿先笑道:“敢情你说了半晌就为了最后那句?怎么样,爷翻墙的姿势还不错吧?”
江云昭看他模样,知他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有些气馁。她如今不过八岁,说话分量还是太轻了些。于是决定说出最后几句,他爱不爱听,那是他的事了。
“既然你在王府住得不开心,倒不如先离开几年。等你长大一些,能力足了手腕强了,想做什么做不到?又何必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和他们硬拼呢?”
她这次说得平平淡淡毫无波折,但廖鸿先细观她神色,发现她极其认真半分也不作假,不由愕然。
稍稍站近一些,他抬手比量了下眼前小姑娘的身高,还不到他胸口,便叹道:“你说你整天过的什么日子?旁人家八岁的孩子都还在为穿什么新衣裳而烦恼,你却镇日里思量着……”
想到马氏和连氏的言行举止,他摇了摇头,轻轻拽了下江云昭头上绑着的小揪揪,“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想想的。”
江云昭不喜与外男接触,侧头去避,没避开。心中烦躁,却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要尽快些。时间不等人。”
“知道了!小小年纪就跟教引嬷嬷似的,长大了那还得了?!”
江云昭面皮薄,被他三番两次这样说,就有些脸红。很想转身就走不搭理他,可是此人在今晚出手相助,意义非凡。于是只能涨红着脸,硬邦邦地站在他跟前,再不发一言。
廖鸿先忍不住低低笑了,轻轻道了句“走罢”,便举步朝里行去。
送走廖鸿先和诸位太医后,江林氏听闻侯爷和夫人已经睡了,就去宁园一趟,看了下两人的情况。
江承晔早已听说了江林氏将袁大夫请来一事。奈何他一直守在宁园未能离步半分,此刻见了祖母,方才能够当面道谢。
“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江林氏望着面前半大少年,欣慰地笑了。
临走前,她特意叮嘱道:“袁大夫留在了侯府,我已经让陈妈妈安排好客房让他住下。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袁大夫。若是有事,便遣人去寻我。”又说道:“昭儿今晚就去我那儿睡吧。”
这话一出,江云昭和江承晔都是一愣。
江云昭忙道:“祖母操劳一晚已经累了,我若去了恐怕会打扰祖母休息。”
“无妨。那么大一张床,多你这么个小孩子,难道还会睡不下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怕是会睡不着。走罢,也快天亮了,咱们一起回去休息片刻。”
江云昭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此刻又怎肯离开父母半步?
她郑重地行了个礼,说道:“多谢祖母好意。我想留在这里陪陪母亲。”
江林氏想到她在屋外跪了许久的坚定模样,拍了拍她幼小的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嘱咐了他们几句话,便也走了。
经此一事,江承晔再不肯让别人守在父亲屋里,亲自歇在了父亲屋中的榻上,以便随时观察他的情况变化。
江云昭则拿了几本书去到母亲床边,边看边陪着秦氏。到底是孩童的身体禁不住累,加上得知父母无恙后心情放松,翻了几页后,她竟开始感觉到困倦。努力坚持了一会儿,终究是熬不住,眼睛微微闭合,趴在了床边。
再次睁眼,天色已经大亮。
望着眼前的帐顶,江云昭有一瞬间的迷茫。
困意渐渐退去,思维渐渐清明。她突然想起了昨日之事,猛地坐起身来,掀起被子下了床。
红螺正伏在桌子上打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看到江云昭未披外衫就起身,红螺唬了一跳,赶忙去拿她的外衫,边给她往身上套边急道:“姑娘哎,怎么就这么起来了?上午风凉,可不能冻着了。”
“母亲怎么样了?爹爹怎么样了?他们可都还好?”
“都好着呢。刚刚早饭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各吃了一碗粥。若不是袁大夫说初初康复不能吃太多,老爷还想再吃一碗的。”
“那就好。那就好。”江云昭呆愣愣地坐到椅子上,正暗暗松了口气,冷不防一个喷嚏冒了上来。她没能忍住,掩口打了出来。
红螺登时急了,拼命把她按回床上,脱下刚套上的外衫,拿出衣裳一件件仔细往她身上加。
“完了完了。夫人若是知道姑娘着了凉,可饶不了我!”
“什么事饶不了你?”蔻丹边说着边进了屋,看到江云昭已经穿戴整齐,笑道:“我这来得可是刚刚好。正赶上梳头。”
待到江云昭收拾完毕去见父母的时候,侯爷和秦氏已经又睡了过去。
江云昭既觉得惋惜,责怪自己没能早点起来和爹娘说几句话;又觉得高兴,因为看到父母睡得安稳,就比什么都好。
回到屋子,昨夜之事一点点涌上心头。
河豚之事发生在中午。若她想得没错,爹爹和娘亲应当是晚宴时候入口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用餐时她看得很仔细,母亲吃的饭菜和旁人是一样的。就连喝的酒,都是与别人一样,从同一个酒壶中倒出来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江云昭索性叫来自己身边的几个丫鬟,又唤来晚宴时在母亲和父亲身边伺候的红锦红芳。
“晚宴时候你们都在,也都听了我的吩咐伺候仔细、看仔细了。你们说一说当时爹爹娘亲都做了什么,我们也好一起想想,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茬子。”
蔻丹暗道会不会和中午的事情有关,便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天空的皎月。
江云昭明白她说的是红月之事,轻轻摇了摇头。
那之后郑妈妈和秦氏都加强了防备,河豚之事再无可能□□去。
几个丫鬟都不知是哪里的问题,只得各自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红芳红锦将侯爷和秦氏二人晚上入口的酒水、点心、菜肴、饭食挨个点明,红螺和蔻丹也帮着留意过秦氏的吃食,不时在旁边补充一二。江云昭听了半晌,都没能想通关窍所在。
“再想想。我们还得再仔细想想。一定有什么是漏了的。”她喃喃说道。
一旁的红缨歪着头想了半天,说道:“没什么啊。夫人就是吃饭吃菜敬酒,没做别的了。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夫人拿着的酒杯很漂亮,奴婢没见过。”
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转瞬即逝。
江云昭一把拉过红缨,急切道:“你再说一遍。母亲当时……怎么着?”
红缨唬了一跳,讷讷地道:“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吃饭,吃菜,用用点心,敬敬酒。还有就是那杯子……”
“酒杯!”江云昭低喝一声,眸中之色越发冷肃,“你们可还记得母亲敬酒用的是什么杯子?”
“奴婢记得。”红螺上前半步,“今日是个喜庆的日子,侯爷和夫人特意拿了御赐的那对白玉杯来用。”
“没错!”江云昭一下子站起身来,疾步朝外行去,“我们去瞧瞧那白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