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时节的凉风吹起来,凌霄巍峨的昆仑宫中更显一片萧瑟幽寒。
紫宁不知道沉睡了多少时月,偶然醒来,眼前也是混沌不清的景象。白茫茫的人影,浓郁的药气,听不见声音,没有一点颜色。
她仿佛一直躺在虚浮的柳絮堆里,漫天是残破的灰白影子,一团团地在脑海中飘荡。重叠无序的记忆塞满了她的心,从十万年前到十万年后,月冥、巫灵王、梁子夜。
月横塘,脑中猛地激灵了一下。飘忽的白衣少女身影浮现出来,静霄抬手指着她,满面怒气,“玄女没有传承,你就只剩下八十年的寿命。想让横塘再等你十万年么,做梦吧!”
紫宁的意念恍恍惚惚,好似在一片无人的空旷中游荡,脚步蹒跚,四处一片虚无,让她心底生出一股深切的恐慌。
八十年?只有八十年吗?
八十年有多少天?她慌张地计算着,两万九千两百天,白昼和黑夜,统统就只这些。如果去掉睡觉的时间呢,就剩下两万天。就算每天看见他,跟他在一起,不分不离,那也只是沧海一粟。
如果让塘哥哥等我十万年,他一定很寂寞吧?
紫宁紧闭双目的长睫毛微颤,“不,我不能让他寂寞,不能让他难过,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梦中想了又想,却十分疲累,于是沉沉睡去,躺在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双眼紧闭,不愿意醒过来。
终有一日,耳边传来喏喏的声响,听到低沉磁性的柔和嗓音,“紫宁,今天是秋分……”
秋分,好像是她的生日。
半梦半醒之间,脑中浮现她初来这个纷乱的仙道界,发鸠国那一个春日里,空气微寒,殿外是一片白茫茫略透细粉色的杏花。
从春天到秋天,满满的记忆全都是他。
杏者,幸也。
紫宁的灵台一亮,神绪清醒过来,双眸缓缓一开,遇上一双漆黑如星的眼睛。月横塘的怀抱温暖如春,透着一股玉檀的芳香,依旧是初见时的味道。
“我……何等幸运,千回百转遇见月横塘。”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裂开,声音虚弱地说道。
月横塘笑得有如一缕春风,安然静声道:“是我有幸,遇见紫宁。”将她纤柔的身子紧紧抱入怀中,声音微微颤抖,“从今往后,不负仙道不负卿。”
昆仑绝皇只选独一无二的,仙道界有许多公主神女,但紫宁只有一个。半晌,低低凑向她的耳边,柔声呢喃道:“我的怀抱,永远只属于你一人。”
紫宁眼眶一热,手指跟着抖动起来,心中恍然领悟:“原来,我跨越时空来仙道界,便是为了寻你——”
当初见那一片杏花,她便是幸运的。花样般的年华,交托给深爱的人,不会独自寂寞绽放,辜负一夜的东风,也辜负一树的繁华。
“秋分……”紫宁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她颠沛流离,跌跌撞撞,想不到这么快就过第一个生日了。
身上虽然虚弱,但心情已经大好,她又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夜色微凉,衬着半空中的皎洁月光,更显得如水一般的清宁。月横塘紧拥住紫宁,手心里透着一股热气,尽力暖着她,唯恐她任性着凉。
紫宁心里一番好奇,不知月横塘离开寝殿去昆仑峰顶做什么,她破天荒地温柔顺从,犹如一个听话的小女人。
过了秋分,她就长大一岁。十七岁,可以当一个小女人了。
随他脚下的祥云一直升腾,攀上了峰顶,飞到一溜墙根下。在一处堆得横七竖八不起眼的柴垛后面,发现了一扇半敞开的小竹门。
小竹门虚掩着,周围长满杂草。
紫宁瞪圆双眼,只见他微微抬手,推开那扇竹门,随即转头道:“从这里过去,便是我修炼的地方,满山坡的花树竹林,你一定喜欢。”
眼眸中带了一丝揣摩不透的深邃,透着异常的眷恋。紫宁登时脸上一红,害羞说道:“只要是你的地方,我都喜欢。”脑中浮现一道景象,他在峰顶抚琴修炼,白衣飘飘,灵气袅袅,一副玉树临风的仙姿。
心里砰砰乱跳,嗓子干燥得发紧,使劲咽了两下,又道:“我的伤已经好了,能不能跟你一起修炼?”
八十年的时间,一天也不想浪费。她要时时刻刻跟着他,贴在他身上。他读书写字,她也一起读书写字,他修炼,她也一起修炼。他睡觉,她也一起……
脸上登时更红,心底却升起一股悲戚之感,为什么只有八十年,时间真的太少了。
心里一团乱,却听月横塘轻声说道:“我们一起修炼,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他何尝不知道她只有八十年,他要让她快快乐乐的,八十年中没有痛苦悲伤,只有幸福美满。
说着,将紫宁的手牵得近一些,挪动碎步子,微侧着身子,从狭窄的小竹门出去,在种满一片花树的暗影下默默穿行。
月色虽明,但花树丛却是一片昏暗颜色,分不清枝杈花叶的形状,密密匝匝铺满眼前。隐隐嗅到一股清凉的淡香气,伴随着氤氲的雾气,若暗若明。
紫宁被这一片旖旎的花树感染,心情好转许多,抬眸去瞧他的脸庞,月光下皎洁如玉,暗叹一声,嘴里低声嘀咕:“我死皮赖脸缠了你十万年,你会不会觉得烦呢?”
她声音虽轻,却被他听见,转眸露出一个戏谑的眼神,含笑道:“你如果愿意缠着我,我就勉强接受了。但是你一刻也不能离开我,紫宁是月横塘的人,永远只属于我。”
紫宁登时脸一红,嘟起嘴说道:“我发觉一件事,你挨了雷劫之后,竟变得油嘴滑舌了,原来塘哥哥不是老实人。”
月光下的他微微一笑,双眸中闪动着晶亮,“我何时说自己是老实人?倒是紫宁,一厢情愿将我当成君子,甘心随我赴汤蹈火,不离不舍。”
脑中浮现许久以前的记忆,那时的羲儿正是如此,简单纯洁,陪他一起赴汤蹈火。目光顿时更加温柔,这一世的他,不会让她再遭受苦难。
脚下走得磕绊,紫宁猛地停住,抬眸望他,“塘哥哥,你……全都记起来了?以前的事情——”
她的记忆与羲儿合为一体,只觉得眼前的他,既是月横塘,也是月冥。
一模一样的面容和目光,两道身影重合,唯有他的一袭白衣,取代了黑色锦缎的长袍。
月横塘郑重点头,“全都记起来了。但我是月横塘,不是月冥,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紫宁双眸充满笑意,拉紧他的胳膊。
只要她不去寻找玄女传承,他就永远是月横塘。当即一撇嘴,笑道:“你如果敢变成月冥,我就抬脚踢飞你!”作势要踢他一下,他侧身轻巧躲过,眼波里灼灼的热火,藏了一抹宠溺的温柔。
两人穿过遮天蔽月的花树林子,一轮月亮陡然亮堂起来,照见一间幽静的竹屋。青绿色篱笆栅栏被月色映得泛出柔和的光泽,仿佛从地上生出来一般,随意歪斜交叉着,有一股卓绝于世的风韵。
紫宁挣开月横塘的手,忍不住跑上去推开篱笆竹门,几步冲到低檐悬窗的竹屋前,激动地叫道:“塘哥哥,真不愧是昆仑绝皇的修炼之所,幽境绝佳,更兼风雅,我太喜欢这里了!”
月横塘眼眸中淡淡一笑,不慌不忙上前,从袖中甩出一道烟火,将屋檐前悬挂的两盏黄灯笼点燃,夜中淡淡的凉气裹着昏黄的亮光,在两人额间上方摇曳晃动。
紫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心里微微一滞,如果就这样彼此相望,一动不动,也是幸福的。
他“吱嘎”一声推开屋门,顿时一股丹药的香气涌出来。紫宁闭目深深一嗅,这些天她习惯了药味,深觉药香丝毫不逊于花香,竟是十分好闻。
点燃了屋子四角摆放的油灯,一时火光将眼前照得通亮。紫宁在一处榻桌前坐下,好奇地抬眼打量四周。
屋内一应床榻桌椅均用翠竹所制,榻上铺了冰凉凉的竹席,一个四方榻桌上摆了黑白子的残棋,迎面竹墙上挂一张黑漆般的古琴。
月横塘早已端正坐下,将小小灰色陶锅放在炉上炖煮,捣好的药泥盛在粗碗中,方才抬眸说道:“这是昆仑的纳气凝体丹药,你吃了这个,很快就能伤好修炼了。”
紫宁伸一伸舌头,舔一下嘴唇,蹙眉道:“是不是很苦?很苦的我不吃。”
月横塘见她舔嘴唇的模样娇俏动人,不禁神色一呆,随即眸子转动两下,露出一抹笑意,点一点头,抬手指着炖煮的小陶锅道:“这里有煮好的仙草茶,还有一罐子花蜜糖,能除去苦味。”
炉中的火苗一闪一灭,暗红的烛光照着两人,萦绕一片氤氲之气。月横塘盛了一碗仙草茶,稳稳端在手中,送到她面前,拿小木勺轻轻搅动,舀一勺喂到她嘴边。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暧昧的暖流,紫宁微微低下头,脸色一红,将小木勺含进嘴里。
月横塘目光一闪,流出一缕似水的柔情,笑道:“喂你喝一口仙草茶,你咬勺子干什么?”
紫宁一窘,连忙把木勺吐出去,脸上更红。
月横塘又喂了她一口,说道:“你慢慢喝下去,千万不要着急,呛到了我不管你。”她微微点头,一双眸子抬起来,盯着他的脸,目光有些湿润。
未来的某一个日子里,她与他终将分离,但只愿此刻能够成为永恒。
炉上慢慢熬着仙草茶,盖子四周冒出袅袅的白气,烤的一片暖烘烘,清冷的屋子里逐渐有了暖意。紫宁双眸带笑,脸色微微红润,火光照耀她贴紧身上的深衣,勾勒出一个玲珑苗条的影子。
她冷不防夺过他手中的汤碗,笑一笑说道:“这仙草茶味道很甜,我也喂你喝一碗。”用小巧的木勺舀了一下,仔细喂他。
月横塘并不拒绝,顺从地喝了下去。
喝下半碗之后,忽地猛烈咳嗽两声,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紫宁大吃一惊,连忙抬起袖子帮他擦掉嘴边的鲜血,急声问道:“塘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吐血?”
她恍然明白,月横塘帮她挡了雷劫,伤势并没有痊愈,而且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没事,你不要担心。”月横塘淡淡一笑,“吐两口血不会死的。”
几十道雷弧劈到他身上,筋骨经脉尽断。这几个月虽然恢复了不少,但日夜为紫宁疗伤,他的内息损伤十分严重。
这些事情不能跟她说,他只想让她平安快乐,别的事情,全都没关系。
抬手抚一抚她消瘦的脸颊,“你忘了吗,我是昆仑绝皇,仙族第一神君,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倒是你,已经瘦的没有肉了,吃胖一些才好。”
紫宁坐在他身边的竹凳上,借着灯光,歪脑袋仔细端详,看不出他表情中有异样,这才半信半疑问道:“你是第一神君,天下无敌对不对,伤势一定会好对不对?”
他的眼中透出笑意,“嗯,一定会好。”
伤势一定会好,只是这次雷劫毁去了他一半寿命,他心中颇为安慰,“没有关系,剩下一半寿命,也够陪着紫宁一生一世。”
没有紫宁,他一个人孤单存活几十万年,又有什么乐趣?
月横塘将捣碎的药泥搅动一下,药香气登时飘满屋内,紫宁深深一嗅,笑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呢,你给我吃这苦东西。这一个晚上,我浑身都是药味了。”
他抬眼见她发髻高挽,说话时笑意盈盈,一对银耳坠子颤动着,异常娇俏动人。身上的深衣紧裹腰间,窄肩细袖,身形婀娜,领口露出一抹白皙脖子,打扮虽简素,却有一种脱俗清丽的风姿。
忍不住心中一动,他喜欢的人,横看竖看都最美。
“吃了这碗药,我送你一样好东西。”月横塘眼中露出暖意,微笑道:“仙道界最好的一件东西,不吃药就不给你。”
紫宁“哦”一声,目光从他身上飘向药碗,把心一横,自言自语道:“好吧,我不怕苦,我把它全吃光!”
月横塘拿了一个干净的木勺子,小心翼翼舀了一勺,缓慢送到她嘴边。
一勺药泥塞进嘴里,紫宁苦得舌头发麻,见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目光十分关切。她的双眼中不禁蒙起一层潮湿,低头一抿嘴,将一口奇苦的药泥吃下去。
月横塘一转神见她目光湿润,登时问道:“很苦吗?不要哭。”转手将药碗放在桌上,拿来一罐子花蜜,用木勺子挖一口浓郁的蜜糖,递到她嘴上,笑道:“给你蜜糖吃,这样就不嫌苦了。”
紫宁强抑住泪珠,硬是将一碗药泥全吃下去。
药很苦,但却有更苦的,她将最后一口苦味咽下去,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咕噜咕噜”喝了一碗仙草茶,她抚着胸口,喘气叹道:“这一碗太苦了,跟二十一世纪的药差不多。”
月横塘抬眸一怔,紫宁忽觉说漏了嘴,连忙掩饰道:“我是说,我……以前在发鸠国膳房有两个朋友,一个叫二十一,一个叫施姬,她们都是熬药的,那些药都特别苦。”
月横塘听了,略微颔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微笑道:“你朋友的名字很奇怪。”
紫宁嘿嘿干笑,暗自嘀咕,“谁的名字叫二十一啊,还有施姬,都是我瞎编的,能不奇怪吗?”
见他目光炯炯,连忙抬手挠一挠额头,继续圆谎道:“那个二十一啊,她在家里排行二十一,家里孩子太多,懒得起名字,就叫二十一了。施姬嘛,她……她姓施,女儿家叫什么姬的很多啊,总比施丫头、施菜花、施来弟好听一些吧。”
以前在发鸠国外宫门的大院子里,就有婢女名叫丫头、菜花、来弟。
月横塘并不出声,眼中的笑意更浓。
这丫头说起谎话来,竟然跟真的一般,小脑瓜里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紫宁猛地一拍脑门,脸上抽搐一下。不对呀,谁家生孩子生二十一个,这姑娘的名字不太妥当。
随即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二十一家的孩子是多了点,你千万不要惊奇,她还有个妹妹叫二十二!她……她爹娶了五个小老婆,每人都生了好几个。”
越说越离谱,不由得暗暗发愁,“塘哥哥如果想见二十一,我去哪里给他找呢?真郁闷啊!”
抬眸望向他,一张似梦似幻的英俊面孔在灯光下闪动,唇红齿白,眉宇间略带一丝憔悴,却丝毫不妨碍他双眸熠熠生光。
登时脸上绯红,心底一股热气涌起来,鼻子里有些发痒。
忽听月横塘惊叫道:“不好,你流鼻血了,是不是内伤又严重了?再熬一锅药好不好……”一边叫一边跳起来,转身去生起炉火,又忙着往锅里添水。
紫宁笨拙地抬手,用衣袖轻轻一抹鼻子,果然一片鲜红的血迹,当真是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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