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同乡打电话来,燕子根本不知道,爷爷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冬天来了,爷爷已经起不了床了,咳嗽到喘气,把燕子以前给他买的雾化剂药品都用上了,还是呼吸困难。从老慢支到肺气肿,是一个较长的进化过程,眼见着,皮包骨头的老人,一天天被耗干。
但是,老人坚持不去医院,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病哪怕是缓过来了,也治不断根。最重要的原因是,家里没钱。一个手有残的儿子加上只能务农的儿媳,再有一个在武汉打工的孙女,这点家底,经不起折腾。
当然,燕子的父母也是问过乡里的医生的,医生表示,他没办法,只有在大医院ICU,才有希望。乡政府也表示,可以给他们申请大病求助,但周期比较长,恐怕一两个月,下不来。况且,已经过年底了,新年的预算打进去,经过层层审批,如果一切顺利,也得等上好几十天。
乡医已经把话说明了:“你老爷子这个病,就是个耗钱的病。你知道那ICU,是多少钱一天吗?”
“怕得上千块一天吧?”燕子的父亲惴惴不安。
“怕说得,至少大几千,甚至一万块钱一天也正常。”乡医拍了拍老于的肩:“咱们农村人,认命吧,别人都是这样的,捱一天算一天。我给你开点激素类药,你如果有钱,卖一个吸氧机,大概两三千元钱,可以拖到过年,也说不一定。”
自己的父亲在最危难的时候,自己居然无能为力,于燕的父亲为自己的能力感到巨大的悲哀。但是,又能怨谁呢?这样的病,在农村人来说,有什么办法呢?祖辈以来,许多农民得了病,不是因为没有延续生命的办法,而是因为没钱,就这样在五六十岁的年纪,被耗死了。
一病全家穷,这就是现实。
“好吃好喝的,都尽心吧。”乡医安慰到,他不知道用这话,安慰了好多这种乡亲。这句话的后面意思,大家都懂,那就是准备后事了。
于燕的父亲接过医生开的激素类药单,正准备出门,返回来又问到:“你说的氧气机,哪里有卖的?”
“就在容城,容钢七号门那边有个药店,报我的名字,会给你便宜些。”医生想了想,继续问到:“你确定要买?”
“尽心啦,老人家好造孽,上气不接下气的。我还想让他顺利地过个年。孙女过年要回来,他要看上一眼。”男人有泪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流,他忍住了。
医生直接拿手机,给那家药店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会。
“老于,你现在就去吧。那店子里有一个氧气机,用是能用,但是个样品,包装差点,便宜一千块,只卖两千多,你要不要?”
“要要要,谢谢谢谢”于燕的父亲又是作揖又是弯腰的,退了出来。他赶紧坐了一个到容城的中巴车,到药店卖了制氧呼吸机,立即坐最快的班车,赶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他是用绳子绑着呼吸机背在背上的。那东西的包装不是原来的,纸壳也坏了,里机的塑料机体,就露了出来。
路过村庄邻居们的家,当然就有人询问。其实不必要太多解释的,老爷子的身体,大家也听说过。这个湾子里,本家人多,大多数人也是于老爷子的晚辈。
其中,就包含燕子那个远房堂哥。“细爷呢,你要背东西,就喊我呢,你手不方便,我有摩托车呢。”
“没事,这东西看起来大,其实很轻。”
“你会用吗?”
“看说明书吧,反正也是第一次。”
“算了,我来帮你吧,我用过。我家家原来也跟细爹是一个病,用过的。我也要去看细爹了,好几天没见他呢。”
当然,这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事。村里人都知道,遇上这事,大家都只能尽尽心了。这位年轻人,从家里拿了一盒奶粉,塞进自己衣服里面,顺手拖过了细爷背上的东西。
乡里乡亲的,也不用客气。两人一起到家,年轻人装好了机器,老人家吸了气雾剂的激素药,然后接上吸氧机后,感觉明显好过多了,居然跟这个年轻人说了几句话。
年轻人陪着说了会话后,出来,跟细爷详细问了几句。他当年的家家得的是一样的病,几年前走了。但是,照顾这类病人的经验,此时是非常宝贵的。
“细爷呢,这个病就是过耗呢,时间长短,不好说呢。要治好,必须得进容城一医院那种才行,但这不是咱们这种人去的地方呢”。在外屋,避开老爷子,年轻人低声说到。
“肺有毛病的人,要吃得好。我家家,也这情况。我们农村人,最后没办法,只有听中医的,中医说,肺属金,土生金,要支持肺,得胃吃得好呢。”
“天天鱼肉,这我还是供得起的。”于燕父亲承包了鱼塘,于燕母亲养了几头猪,虽然没赚多少钱,但自己吃,还是拿得出来的。这是全家一年主要的收放,大概也只有三万块钱,剩下要用钱的地方,只有靠燕子打工回来的了。就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万,全家人节衣缩食一年,还不够老爷子住院一周的费用。
甚至,听乡医说,这个情况,入院的门槛费,就得交五万,每天还要追加前天用的。但是,哪个有把握,可以确定,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哪里有好中医,你推荐一下,或许他们有办法。”于老爷子听说中医,冒出了点希望。
“我哪里知道呢?我要是早知道,我家家就不会那么早走了。但是,我听说,好医生,都到武汉去了。原来容城中医院的,治风湿的陈医生,治皮肤的马医生,都是名医生你知道吧?”
“那我晓得,很厉害的人。”
“他们都被武汉挖走了呢,容城收入低,留不住人才呢。莫说他们了,就是容城高中,有名的王牌老师,也被外地挖走了。不像葛校长在的时候那兴旺了,考上一本的人,比例也开始比不过襄樊了。你晓得的,以前葛老师当校长时,莫说湖北的地市,咱们容城高中不输它们,就是武汉的好多市重点,咱们省重点的牌子,也是响当当的。”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老师、医生最优秀的人,大多数往发达地方跑,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往高处走,那边收入高,人家没错呢。
年轻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莫忙,细爷,你把细爹的检查单子,胸片,都拿出来,我拍一个,万一有渠道,找到好医生,咨询一下。”
于燕的父亲把病历袋子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让年轻人拍完了照。目送他的背影,也感到希望渺茫。是的,一个到处跑的摩的司机,能有多大本事呢?他只不过,在乡镇场上,多认识了几个乡里人。
对于是否跟燕子说这件事,她父母有过讨论。结论是,说了有什么用呢?除了增加燕子的担心以外,没有其它意义。既然老爷子能够拖一时,那就拖一时。好在,燕子再过个把月就可以回来了,能够好好地陪爷爷过个年,也算是尽了心吧。
其实于燕父亲还有一个心结。当年,自己受工伤,为了医疗费,差点害了燕子,燕子的终身大事,不能就这样毁了,当父亲的,这点底线,还是要有。
“燕子在武汉找个幼儿园教书不容易,孩子们没放假,她就不能回来。再把这个工作丢了,哪里去找那高的收入呢?”母亲一直认为,燕子是在武汉的幼儿园上班,那虽然不是铁饭碗,也算是高收入呢。
燕子不仅是家里经济上的支撑,也是父母最后的希望。保住这个希望,就保住了生活的盼头。生活不能没有盼头,没有盼头的生活,就是熬呢。
而那位燕子的远房堂哥,是目前村里唯一的所谓年轻人。也已经不小了,打工没技术,也没挣到钱。父母没本事,也没留下家底。所以,至今还没说上媳妇。他要不整天开摩的,帮别人搬点东西,带点货品回村。要么载人到镇上,最多为有急事的人,拉到容城。一天下来,挣百多块钱,就很高兴了。
虽然这种人,你可以称他没多大本事。但是,这是村里唯一可以干得动重活的人。留守村里的老弱病残,少不了他的帮忙。
有本事的人都搬到城里住了,一般打工的,至少还有二十多天回来。他天天往乡镇和村里来回,算是消息灵通人士了。
为细爹的事,他还是很上心的。毕竟,细爷一家人,对他还算热情。虽然是远房,但也算同宗同村。过年打鱼或者杀猪,他们都分他一份的。因为他自己没有养育养猪,只是在收获时出点力气,也得到了过年需要的肉,这已经很好了。
他也象征性地给点鱼肉钱,但细爷从来没收他的。自己混得差,但人家从来不嫌弃,这已经很难得了。
他在镇上打听医生,打听懂行的人,还真别说,还真有收获。听人说,武汉有个专门肺病专家,老家就是本乡的人。只是他全家人早年都搬到武汉去了,每年清明节才回乡扫墓。村里人倒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只是不清楚,他在武汉哪里住。
这个信息倒是提醒了他,如果能够得到专家的意见,不是还有希望吗?
他也是救人心切,就在镇上,没跟细爷他们商量,就直接拨通了燕子的电话。
当他把情况给燕子说完时,燕子的心都凉了。想不到爷爷的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想不到父母还瞒着自己。她第一想法,是赶紧回到家,看看爷爷的情况。
但是,远房堂兄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你莫回来,回来不起作用。乡镇里的医生都没办法,你回来就有办法了?你现在最好的帮助,就是找到那个专家,我把他的号码发给你,你联系他。我把所有病历都拍下来了,传在你手机上,你找他咨询,究竟有没有办法,只有专家才能说了算,对不对?”
理智一点,燕子在外面生活了这么久,知道,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得做有用的事情,而不能凭感情冲动。既然父母暂时不告诉自己,可能也是怕拖累自己。
但是,面对疼爱自己的爷爷,那可是至亲的人,怎么可以无所作为呢?
她叫4号,帮自己在歌舞厅请了假。然后给专家打了电话。听说是本乡人,专家倒是很热心。
“你晚上到我家里来吧,现在你到医院来,就得挂我的专家号,费钱是小事,难得排队。我一天,只看30个号,都排到下周了。”
这是真讲感情真帮忙,是个重老乡情谊的人。他不仅考虑到节约钱的问题,还考虑到了时间。
晚上,燕子专门买了几样水果,赶紧坐了一个出租,就往专家家里面赶。燕子知道,专家并不缺钱,水果只是点心意。她更知道,专家最缺的是时间,所以,她要趁早。
到了专家家外面,被小区保安拦住了,报了房号,保安打通了上面的电话。上面同意了,保安才放她进。
这里保安的管理真严格。因为,这个小区是比较高档的。虽然不是别墅,但在单元楼里,是那种最高档的层次。从电梯上就可以看出,这里一个单元是两户,就有两部电梯。算一梯一户也可以,算两梯两户也可以,总之,最高配置了。
况且,下面的花园及绿地面积也非常大。所谓容积率,也是评价小区高档与否的标志。按整体面积算,这里每套房的面积,都在150平米以上,相当豪华了。
一个同乡的农村人,靠自己的学习与努力,混到这种程度,靠的是知识。对于这种有钱人,燕子打心底是佩服的。一般对有钱的人,都有一个羡慕嫉妒恨的公式。但对于这种靠能力与知识拼搏出来的人,你只有羡慕,没有嫉妒与恨。
出了电梯口,一个大约六七十岁的爷爷站在电梯口。
“是小于吧?”
“嗯,是我。你是吴教授?”
对方点了点头,对燕子说到:“都是同乡,你带什么东西呢?”
“没什么,只是几个水果,您老费收,能够见我,我就感激不劲了。”
只有进了人家房间,你才知道什么叫精致。与歌舞厅包厢那种假豪华完全不同,这房子里的装修,叫精致。
为什么说歌厅包厢的装修,叫假豪华呢?因为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你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你看到所谓的油画与装饰,在白天的自然光线下,你会就知道,阳光会充分暴露它们的山寨属性。大量的玻璃反光与镀成金色的金属装饰,在白天,它们其实是有些斑驳的,那些所谓的油画,其实是一批量订购的复制品。
而教授家明显不同。古色古香的中式家具,每一个扶手与茶几的底座,雕花工艺都非常细腻。他们家,装的是日光灯照明,这方面做不了假。
燕子不懂什么红木紫檀之类的。但是进门换鞋的地方与客厅之间,有一个绿色的雕花屏风,相当漂亮。后来,燕子在网上查,才知道,那是一个名贵的绿檀艺术品。
一个保姆倒了菊花茶过来,燕子才回过神。这套房子是小区的大户型,建筑面积大约有一百八十平米,五室两厅的结构,在武汉中心城区,这个房子值多少钱,超出了燕子对房子的认识。
“小于,你说你要咨询,咱们是老乡,就不耽误时间了,你的资料呢?”
“我还没回老家,没带病历过来,只是手机上有图片,能不能看呢?”
专家却并不意外,估计这种办法找他的人很多。“你拿过来,我看看。”
老专家戴上了眼镜,慢慢看那些图片,而保姆又端上来一盘糕点和水果盘,跟燕子客气了一下。
过了一会,老专家对燕子说到“咱们是老乡,就说直话了吧,你得有心理准备。”
当一个医生叫你有心理准备时,你会感受到比冬天还要冷。但是,作为家里的重要支柱,燕子知道,自己只能面对。
在等待最坏结果的时候,教授却问起了其它事情。比如最开始发病是什么样子的,病了多久了,日常生活的状态等。等燕子把这些都说完了,教授说到。
“这个病呢,是慢性病,过去主要是靠病人的体力来拖。现在,也有激素治疗的一般办法。你也说了,你家把吸氧的手段都用上了,这也是减轻病人痛苦,延缓拖垮时间有效的办法。我看了你的药单子,大体上也算是中规中矩。”
他说到这里,燕子松了一口气。至少,原来的治疗并没有错误,得到了专家的肯定,心里轻松不少。
“但是”专家话锋一转:“这个病拖到现在,还没进行外科手术,也太长了。上面拍的片子虽然是前两个月的,下面医院的设备问题,清晰度不够好。况且,要完全清楚它的病程,还需要做一些化验与CT,这些是乡镇医院不具备的。你不要急着做决定,我知道咱们老家农村的情况。这个病从目前来看,我凭经验认为,是可以治疗的,至少,让你爷爷多活五年,是有希望的。但是,这是一大趣÷阁费用,还得要到大医院,利用他们的设备,请专家来判断与治疗,定下有针对性的方案,才有可能实现。一大趣÷阁钱,你想过没有?”
此时的燕子,原来以为没希望的。结果,专家给出了希望。只是因为钱的顾虑,专家让她考虑。
一想到爷爷可以多活五年,燕子脑海中响起了爷爷的话。爷爷想看到燕子出嫁,这是他的大心愿,那岂不是有希望能够实现吗?
“多少钱,只要有希望,我都得治,借钱也得治。”燕子很坚定地说到。
“你有孝心是好事,咱们乡的人,还是忠厚的。姑娘,我跟你说个保守的数字。如果一切顺利,门槛费是五万以上,而最终治疗得差不多,要将近十万块。这还不算,以后每天坚持吃药的花费,这个数字,你有心理准备吗?况且,这是最好的情况。如果情况比这坏,还不一定。哪个医生都不敢随便打包票的。”
“只要能治,我就治,把房子卖了,都得治。”燕子坚定的眼神,估计感染了教授。
“哎,姑娘,没几个人像你这么倔的,我也就不劝了。”他对里屋喊到:“你看一下,我这周双休有没有预约?”
里面出来一个婆婆,是教授夫人了。她礼貌但稍微有点距离感地跟燕子打了个招呼,对教授说到:“周六已经预约了,只剩下周日一天。”
“好,你记一下,周日,我到容城一医院。”
教授夫人反问到:“你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吗?还敢乱跑?”
“你莫多嘴,我的事,我清楚。”
教授对燕子说到:“你既然非要治,得先准备些钱,五万元的门槛费,容城一医院肯定是要收的。咱们是老乡,你这样倔的姑娘,也确实让人感动。容城医院收的费用免不了的。但请专家另外的费用,也就是我该得的,我减半。”
听到这里,燕子感动得不得了。要知道,这个教授在省城医院,一般人都挂不上号,主动跑到容城,为了爷爷的病,这是多大的帮助?
燕子眼泪都快出来的,只好一个劲地作揖。
教授阻止了半天,低声对燕子说。“按理说呢,我们乡亲,有你这样的好孙女,我不该收专家费的。但是,我怕过不了我夫人那关,你理解吧?”
这都已经不得了了,这简直是上天专门派下来救爷爷命的。一阵感激后,燕子约好了时间,而专家也专门给容城一医院的人打了电话,预约了床位。
作为省里学科权威,他要到容城的医院来作手术,这是难得的示范教学,容城方面配合得非常积极。并且答应,在治疗费用上,给予一些照顾。
燕子从教授家出来后,外面冷风一吹,她清醒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五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