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京城里不能入眠的人比比皆是。
香俪旋、香芷旋皆如此。
香俪旋与樊氏说了半晌的话。与香芷旋的争执,她也没隐瞒,照实复述一遍,末了问道:“婶婶,叔父他到底……”
樊氏不动声色,“出门了,是有些危险,但是比起少锋,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奔波途中较辛苦。”
提起袭朗,香俪旋便有些讪讪的,“我说了他两句,阿芷就发火了。”
樊氏只是道:“那以后就别说让阿芷不爱听的话。”
“我这也是……”香俪旋脸色微红,“我自幼信佛,您也知道的。听得阿芷现在……是真怕她作孽。”
樊氏似笑非笑的,“这样说来,我日后也要离你远一些了——你叔父跟我不是没做过这种事,还没少做。眼下在外守护这别院的人,也有你叔父的手下,都是随时会杀人的人。”
香俪旋嘴角翕翕。
樊氏垂眸喝了口茶,“这种话往后就别说了。谁说都可以,只你不合适。归根结底,到了现在,你要是为阿芷着想的话,就谨言慎行,照着她的意思行事即可。你要是后悔有这么个妹妹,有我和你叔父这种相熟之人,不妨在佛前多上几炷香,祷告来世不要与我们有牵扯。”
香俪旋涨红了脸,“您这是怪我了……我知道,是我的不是。”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樊氏很平静地看着香俪旋,“在你看来,你要是出事了,就是被阿芷连累了;阿芷要是出事了,就是她的报应吧?你这样倒也好,清静,简单。不错,你往后就继续这么活着吧。”
“没有没有,”香俪旋连忙摇头,“婶婶,我从没这么想过。”
“你怎么想又有什么打紧的?”樊氏仍是不动声色,“日后再有什么事情,阿芷还是会帮你,就算你不情愿,就算强迫你,也要出手相助。没法子,兴许是阿芷上辈子欠了你,她活该。”
香俪旋红了眼眶。
“委屈了?”樊氏一笑,“想哭?哭吧,哭个几天几夜,要是有用,我也跟着你一起哭。这样多好,只需多流点儿泪就能转危为安,像阿芷那么傻呵呵瞎忙活又是何苦来。”
一句一句的,都是语气平静,实则话已很重了。香俪旋很有些无地自容,此刻却只能强忍下眼泪。她其实是想让婶婶给自己细说由来,让自己能够打心底认同阿芷的做法,却没想到,婶婶亦是心绪不佳,没有耐心。并且,是打心底偏疼阿芷,受不得她那么说阿芷。
樊氏却没闲心多看她了,起身要走,“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来日你和你夫君必能成为万人敬仰普渡众生的人,想一想我就自惭形秽。”
香俪旋被这话刺得实在是坐不住了,局促地站起身来,“婶婶,您还没跟我细说叔父到底去了何处,是怎样个情形?他何时能回来?”
“何时回来?”樊氏慢悠悠瞥了他一眼,“你管这些做什么?他死在外面那是他作孽的报应,他活着回来是老天爷不开眼。不过你放心,他走之前都安排好了,万一回不来,产业都交由阿芷打理。阿芷那个缺心眼儿的,会跟你平分的。”
香俪旋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婶婶,您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她这才发现,自己说袭朗、阿芷的话,也如一根毒刺一般,刺得婶婶难过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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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元娘房里的灯光始终亮着。
阿东连连来报信给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独坐在室内,只觉得憋闷得厉害。命书凡去看了看,得知香芷旋那边也是灯火通明尚未入睡,便换了身衣服,去找香芷旋说话。
进到东次间之前,就闻到了香气,举步入室,见香芷旋独自坐在饭桌前,面前摆着火锅、围碟,不由哑然失笑。
香芷旋素来不与宁元娘拘礼,没起身,指了指身侧一把椅子,“也睡不着吧?来,一起吃点儿东西。”
“好啊。”宁元娘落座。
围碟里摆着鲜嫩的小牛肉、豆苗、野鸭脯、刺五加,火锅里的浓汤翻滚着,蒸腾出水汽。
让人觉得温暖惬意的氛围。宁元娘的心神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丫鬟又送来一份调料,一副碗筷。
“你这段日子都没正经吃饭吧?”香芷旋打量着宁元娘分明消瘦下去的容颜,“多吃点儿啊。”
宁元娘笑盈盈点头,“好啊。”连吃了几片涮得恰到火候的小牛肉,问道,“寒哥儿早睡了?”
“睡了。”香芷旋说起儿子,神色不自觉地变得分外柔软,“他白日里没闲着的时候,晚间想晚睡都不行。”
宁元娘笑起来,“说起来,霖哥儿与寒哥儿差不多大,比起来的话,寒哥儿都似个两岁的人了,早早的会说话走路,霖哥儿就有些羸弱。”
“从落地底子就差点儿,我大姐又特别娇惯。”香芷旋有点儿好笑,“霖哥儿往后说不定比我以前那样子还娇气。”
“你娇气?”宁元娘从来不这样认为,“我可看不出来。”只是看样貌特别娇柔罢了。
看不出来,是没在她不肯迁就一点儿不适的时候相识罢了。有过很久一段时间,她不肯迁就,袭朗处处迁就。也真是难为他了。现在寒哥儿要是跟她以前似的,估计她都受不了。
两女子说着话,含笑走进门来,“夫人,外面有贵客来访。”
“哦?”香芷旋目光微闪。上午袭朗就命人传话回来,让她准备着有贵客到访。那人是谁她却是如何也猜不出。
宁元娘放下筷子,“好了,我也吃饱喝足了,回去好好儿睡一觉。不耽搁你了。”
“行啊。”香芷旋让蔷薇送宁元娘回房,随后才问含笑,“是女子么?”
“是。”含笑点头,“赵贺正带着人往正房走呢。那个人蒙着面纱,瞧不清楚样貌。可是……又觉得有点儿眼熟,偏又想不起来。”
香芷旋笑道:“将人请进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别一味钻牛角尖了。”
“是!”含笑抿嘴笑着,出门去传话。
香芷旋看着这丫头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含笑原本已经回家去待嫁了,听得京城是这般情形,执意跟了过来,与赵贺一里一外的帮衬她。这份情意,已非寻常主仆的情分。
她起身去了厅堂,站在三围罗汉床前,无意识地望着门口。
帘子一撩,有一道窈窕纤弱的身影闪了进来。
女子裹着男子穿的黑色大氅,面上蒙着黑纱,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清澈无辜,目光流转间,现出一丝慧黠。
“天……”香芷旋身形一僵,抬手掩住唇,随即就打心底笑了出来。
“你怎么是这反应?不知道我会来吗?”女子问道,语声甜美。
“不知道呢。”香芷旋上前去,携了女子的手,“快去里面说话。唉,真是没想到。”
含笑、蔷薇、铃兰随着两人转入东次间。
女子这才除掉斗篷,去掉面上黑纱。
是三公主。
三名丫鬟俱是一愣。
三公主却已留意到了桌上的火锅,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笑了,“我果然是有福之人啊,肚子里正饿着,你这儿就摆着现成的呢。”
“我再让人重新准备……”
“不用不用,给我备一副碗筷就成。”三公主说着话已经落座,“我等不及了。”
香芷旋笑着让丫鬟取来一副碗筷。
三公主埋头大快朵颐。
香芷旋又唤人去盛一碗汤羹来。
三公主吃饱之后,眼角眉梢现出了几分慵懒,道出先前的疑惑:“袭少锋没跟你说我要来?”
香芷旋摇头,“没有啊。”
“他可真是……”三公主笑道,“我写给你们的那封信,难道你没看出端倪?是一封藏头藏尾的信,那会儿我已经到了边疆,请他设法给我放行——不然我只能为着边关转圈儿不能进入了。”
“怪不得。”香芷旋这才想起来,那天袭朗是又细看了一遍信件才说他会想法子的。
“不过这样也好啊,给你个惊喜。”三公主凝眸打量着香芷旋,“这段日子你没少吃苦头吧?乱糟糟的,心里怕是哪日都不得安生。”
香芷旋就笑,“也还好。比起你这般奔波,别人谁好意思说过得苦?”
“寒哥儿……”三公主迟疑片刻,“等我得了空再好好儿看他,今日就免了。”人要有自知之明。现在是什么关头?对于袭朗和香芷旋来说,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自己一来就要看孩子,只会让别人为难。
香芷旋顺势笑道:“寒哥儿已经睡了,等哪天白日里让你好好儿看看。”
“嗯,忙完那些事儿就行了。”三公主起身,把椅子拉到香芷旋身边,说起此次行程的原委,“我这次赶过来,袭少锋帮我委婉地周旋了一番,我父皇已知情。我是城门落锁前进到京城的,在客栈观望了半晌,觉得京城今晚不安生,没敢随意走动。又知会了袭少锋一声,他才命人带我到了这里。等到城里的风波过去了,我就要进宫去见见父皇和母后。”
“那你这次过来,顺王知情吧?”鉴于三公主以往种种任性跳脱的行径,香芷旋没法子不担心。
三公主便被惹得笑起来,“当然了。最开始他不赞成,我偷跑了两次,哪次都是刚出去没多久就给他拎回去了。后来他斟酌了几日,派了心腹随行,他的父皇母后也同意了。我这次过来虽然不像话,可也是带着他和他父皇的亲笔书信过来的,算是信使,等走的时候,把宁王一并带回去。”
那笑容里,有着真切的愉悦。
香芷旋很为三公主高兴,随后道:“先不忙着叙旧,你先睡一会儿吧,熬得眼睛都有血丝了。”
“嗯,来日不愁没叙旧的功夫。”三公主转去了暖阁内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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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
随着晨晞初绽,室内的光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皇上喝了一碗参汤,转到醉翁椅上看书。
皇后维持着一个姿态,仍是优雅地坐在桌前,视线空茫地看着酒杯中琥珀色的酒。
有一名暗卫走进来,将几道奏折一并呈给皇上过目,与此同时,恭声禀道:“镇国将军手里的死士已剿灭十之七|八,余下的逃窜出去,要继续搜寻几日方能除尽。”
皇上细看了几分折子,眉宇愈发舒缓,末了问道:“秦明宇、夏易辰两人到了何处?”
“正八百里加急返回京城复命。”
“好。”皇上起身,将折子送到皇后面前,“你看看吧。”
皇后的手没来由的发凉,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暗卫无声退出。
一名内侍随后而至,语气透着喜悦:“皇上,长平公主已到了宫中,此刻便可面圣。”
皇上眼中尽是愉悦,唇角的笑变得慈爱,随即却是神色一整,冷淡地看了皇后一眼,“将她带到静园,先陪她母后说说话。”语必,负手去了宴息室。
“柔佳?”皇后站起身来,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几道奏折,喃喃地道,“柔佳回来了……”
那个劝她回头是岸的女儿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继续让她生气难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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