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十四遵守他的诺言,带我回完颜府小住。阿玛自是乐不思索,早命人将我未出阁时住的院子拾掇干净了。时隔多年,房门一推,我还是能清晰的闻见“家”的味道。
又亲切又陌生。
阿醒开始学写字了,十四找了本《三字经》给她照着抄。阿醒没写几字就觉烦,左看看右看看,一会要喝水,一会嚷肚子饿,一会吵着手腕酸,总之没法静心。十四不耐烦了,笔一撂,道:“罢了罢了,你去玩吧。”阿醒鬼机灵一笑,两条小短腿一灰溜就跑到了院门外。
嬷嬷们连忙跟上去。
我道:“府里只弘春一个玩伴,阿醒难免孤单,我想给她寻几个伴读。”十四盘膝坐在炕上,慵懒的捡了本从我旧书架上寻的《玉真记》,道:“此事等我从怀州回京再说,皇阿玛命我去查趟案子,大约十来日,总能赶回来过元宵罢。”我从未听他提及此事,亦不知怀州在哪里,未加思索道:“我同你一起去。”
就是不想同他分开嘛。
十四不懂女人心,淡漠道:“胡闹,我是去查案,不是游山玩水,你去做什么?”我不肯罢休,道:“我去给你做饭洗衣啊。”十四悠然的翻了一页书,道:“有岫儿跟着伺候。”
岫儿是他从阿哥所带出来的宫女,七八岁时就跟着侍奉十四。
我嘟嘴闹脾气,道:“岫儿可以去,为何我不可以?”
十四听我言语里有酸意,抬头注视我,道:“你傻瓜啊,你什么身份,岫儿什么身份,怎能比?”然后再也懒得搭理我,长腿一伸,往后一趟,双手枕头闭目假寐。
只在完颜府睡了一个晚上,十四便乔装成商人与两名大臣行往怀州。临别前,我道:“我不回贝勒府,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接我。”
十四已翻身上马,紧紧拉住缰绳,道:“随你。”阿醒哭成了小泪人儿,她出生到现在,从未与十四分开过,抽泣不停道:“阿玛,你要早些来接阿醒。”十四对女儿温柔多了,哄道:“阿醒要乖乖听额娘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
阿醒道:“阿醒听阿玛的话,乖乖的。”
十四走后,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没他在,仿佛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接着德妃召我入宫,说是元宵节后宫的庆典,要让我主持。我想也没想,直接推脱道:“额娘,如此大事,我恐怕无法担当,您还是另寻她人罢。”德妃手里捏着一串小佛珠,粒粒晶莹剔透,在指尖泛着流光溢彩。她面有怒色道:“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机会,你竟要推辞?十四在外头累死累活,你就不能替他在皇上跟前争点脸面?此事你不做也得做,就这样定了。”
我只得勉强答应,道:“好吧。”
于是,我不得不每日进宫,参加德妃对我的“培训”。从参席妃嫔、公主皇子、福晋驸马的座位安排,到先上冷盘,还是先上热菜,再到何时开始歌舞表演等等等等,一连串下来,竟然通通都要让我过目。当然,有德妃在旁边指导,我并未很离谱。
实际上我做不了任何决定,只是流程会经过我,然后再驶向德妃。每出现一处错漏,或忘记了某个程序,德妃都会不留情面的狠狠批评我,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连她的宫女都看不下去了,斗着胆子替我求情。
这绝对是报复,趁着十四不在,我没有后盾,恶婆婆就露出了真面目!
我把一桩桩小事,一件件冲突,全部仔细记下,就等着十四回来,我要告她一状!
告诉他——你老娘子欺负我,呜呜呜呜呜呜。
可是到了元宵前一日,十四还没回来。我有些慌了,担心不已,还得求德妃,道:“额娘,您能不能问问皇阿玛,十四到底何时回京?这些天,他了无音信,我实在害怕。”德妃镇定自若,威严道:“他是堂堂大清皇子,若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今后如何担当大任?你也无需四处打听,显得小家子气。”这是亲娘吗?平素看着挺心疼十四,关键时刻,却像没事似的。不好意思,我可无法像她那般“大气”。
回到府里,偷偷向大哥打听,他跟着四爷当差,消息很灵通。
大哥道:“眼下朝中大臣多半不知发生了何事,我偶然听得四爷说,左副都御史参了户部一本,十四爷此次去怀州,好像是为了追查户部大臣的贿银账本,但谁也说不准,上头口风实在紧,无人敢议论。”
朝廷政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十四是我的夫君,他十余日未与我联系,且说好了回来过元宵又不见踪影,我怎能不着急?明儿便是元宵节,我打定主意要当面问一问康熙。
若十四真出了事,凭他是皇帝,我也非跟他急不可。
元宵节宴会只能算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地,倒也没出乱子,帝王一家喜气洋洋,阖家欢乐。康熙老了,看着一屋子的儿女孙子,极为高兴。他当着众妃嫔的面,托着德妃的手,笑道:“过年是大阵仗,真是辛苦你。今儿一过,年也算过完了,你可好好歇息几日。”
德妃穿着明黄色的朝服,雍容华贵,温婉道:“谢皇上夸赞。”又道:“其实今儿的宴席,全是十四媳妇的功劳。我前些日子扑了风,头胀脑昏,十四媳妇怕我操劳,日日进宫助我协理诸事,真是孝顺。”康熙摸了把胡须,道:“难为她小小年纪能办好大宴,实不简单。”又道:“李德全,传朕的旨意,赏十四福晋两柄玉如意,赐阿醒格格为县主。”
我满心眼里都在思量如何同康熙询问十四的事,紧张得手掌发汗,故而康熙的赏赐真是一点儿都没听见。十三爷坐在我旁席,见我发愣,忙轻咳一声,道:“薇薇...”我如受惊的小鹿,“啊?”的一声,望向十三,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十三长话短说,道:“皇阿玛赐阿醒为郡主,你赶紧谢恩。”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倏地站起,几步走到中央,对着御座跪拜道:“谢皇阿玛隆恩。”康熙笑道:“起来吧,你做得好,十四做得好,朕高兴!”说到十四,我眼泪一滑,道:“求皇阿玛体谅,奴婢已有十余日未见十四,他本与奴婢约好回京过元宵节,可到现在了,还没得一点儿消息,求求皇阿玛,能否让我给十四写封信?”
德妃脸色蓦然一沉,她十三岁嫁给康熙,知道康熙最不喜欢自己被儿女私情牵扯,他对自己的皇子也一样,宁愿他们妻妾无数,也不喜他们专宠一人。当年顺治帝,就是因为太过痴心董鄂妃,才会草草退位。而康熙自己,深爱良妃,却偏偏要将她冷落。
觥筹交错的乾清宫,忽然寂静下来。康熙敛住笑意,目光如炬,让人不敢直视。德妃顾不得尊严,往后退了半步,半跪道:“是臣妾没教好,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康熙怔忡片刻,半响才道:“跟你无关,起来吧,朕不生气。”
几十年过去,乾清宫还是乾清宫,相似的情景重现,康熙心间涌起一股酸楚。他没有意识的将屋中扫视了一圈,忽问:“怎么不见良妃?”八爷起身,道:“回禀皇阿玛,额娘发了几日的高烧,一直不能下床,便没来参加宴席。”康熙眉心蹙了蹙,忍住情绪,淡淡“哦”了一声,终于拂手示意蔷薇,道:“你起来吧,朕允你写信便是。”
当年纳兰病入膏肓,良妃想见他最后一面。她跪在乾清宫的大殿里苦苦哀求,康熙始终没有答应。如果当时答应了,她也放下纳兰了,或许三个人都会解脱吧。
但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如果”。
我喜上眉梢,连连谢恩。
这是我穿越到大清朝后,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写东西,我甚至写不好繁体字。但没关系,反正我无厘头惯了,十四又那么聪明,一定能看得懂。
我写道:京城天气开始热了,院子里的垂柳、杏子树、花儿草儿都冒了绿芽。我早上穿狐狸毛袄子,中午只穿一件棉袄子就够。你那里天气如何,可别以为自己身体好,就使劲儿往风里扑,一点不知道保养。再有,宫里元宵节的宴会,额娘让我主持,我很紧张,还好没出错漏。前头我在御膳房发现一种吃起来很有趣的菜,不知你以前有没有吃过,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还有,阿醒身体很好,每顿能吃一大碗饭,好像又长高了呢。
胤祯,我好想你。
十四收到信,先是一阵嘀咕,这是什么什么什么呀!看了好一会,才知道,我写的是白话文,俗称口语。再看到最后一句,心尖上一软,抬眼望着树梢上越升越高的月亮,月亮如玉盘,那盘中好似有薇薇的笑脸,死死的盯着自己两眼发痴呢。
他对着月亮道:“傻瓜,难道不怕外人查信么?竟敢明目张胆的...”
一想,却又柔柔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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