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的离京之日很快就到了,康熙在乾清宫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满朝武、王公贵戚皆在午门外相送。我被拘在永和宫里,随德妃往佛堂里拈香叩首,求佛祖保佑十四平安。日光映在朱红宫柱之上,一寸寸的升起,灼人眼眸。我明知道十四要走了,明知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可偏偏连挪动步去与他告别的勇气都没有。今日晨起与他一并进宫,给德妃请过安,我进茶房想亲自给他煮茶,不想连最后一面也未见着,他就被康熙宣走了。
我端着茶立在空荡荡的凉阁中,心中似被猛然抽去了什么,怔忡痴想。
拜了佛,德妃行至月台处,往乾清宫望去。湛蓝天际白云朵朵浮现,金黄的斗檐飞翘巍峨,在烈日底下熠熠生光。她掏出帕抿了抿眼角,拭去泪珠,挥手招了个小监上前,吩咐道:“你去问问,十四爷可启程了?”
小监嗻了一声,后退了数步,方转身飞奔而去。
今日的天气特别晴朗,树木葱郁,枝叶随风飞洒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衬得周围的一切都静谧安好。我傻傻的跟在德妃身后,她去佛堂我就跟去了佛堂,她磕头念念有词,我也跟着她磕头。见她往凉阁里走,我便像根失了神采的木头似的,愣愣随她进屋。
宫廊垂了竹帘,遮去日光,我跨过门槛,眼前陡然一片黑寂,脑袋一沉,整个身就软塌塌往一侧倒去。德妃眼疾手快,连忙将我扶住,关切道:“怎么了?”我伤心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站稳了身,德妃拍了拍我的手道:“夫妻生离,真是为难你。我只顾着自个难过,倒忘了你。”她搀着我往炕边坐下,朝掌事嬷嬷道:“去煮碗人参茶,再倒盆水给十四福晋洗把脸。”
嬷嬷答应着退下,德妃又安慰我道:“胤祯得皇上重用,建功立业,为朝廷效力,你应当为他高兴。此般唬着脸,传到皇上耳中,免得叫人作乱说你不知体统。”
我缓了缓神,带着哭腔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舍不得十四罢了。”德妃沉了沉脸,看着高几上的数枝紫海棠,道:“舍不得也得舍!”嬷嬷呈上人参茶,可我一点喝茶的心思都没有,胡乱吞药般吃了两口,便搁在炕几上,禁不住默默垂泪。
一想到此番有去难回,我真恨不得拼死拼活拦下他。
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外面传来一阵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门口的宫女撩起帘,惊声道:“德主,十四爷回来了...”音未落,十四已走了进来,他急急道:“我不能久呆,额娘,您可否避一避,让我与薇薇说两句话。”德妃满腔的欢喜几乎脱口而出,可来不及寒暄,便听见了十四的话。她神情顿时黯然,又不想违了十四的意,遂道:“好。”说罢,领着众人出去。
自十四进屋,我的眼泪已喷薄而出,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砸在手背上。
我强忍着泣声,只是默默垂泪。十四走到我前面,双手捧住我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在眼角,柔声道:“别哭了,我只有一刻钟的时辰,你难道就没有话同我说吗?早上从家里出来,你一直板着脸,也不跟我说两句体己话。”我抬起头,泪眼婆娑,他背窗而立,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不知是屋中黑,还是我神思混沌,总觉看不清他的脸,使劲儿的瞧,使劲儿的瞧,就是记不住他此刻的模样。我喉咙发烧,扑到他怀里,一味的只是哭。
十四的掌心落在我的发间,轻轻的抚摸着,道:“我很快就回来,每天都给你写信,撞见好吃的好玩的就命人送回家给你吃给你玩。我虽然人不在你身边,但心里时时都念着你想着你,你权当我是在宫里当差,忙着做事不能回府就是。”我哽咽道:“什么破差事...连家都不能回?不干了不行吗?”十四轻声嗤笑,道:“还真不行。”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与我面对面,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道:“很多很多,一辈都说不完。”我的鬓发乱了,沾了泪水黏在脸颊上,乱糟糟的。十四抬起一只手,替我捋在耳侧,道:“那就长话短说。”我道:“我本来就啰嗦,没法长话短说。”十四反脑看了眼案上的错金缕花镶玛瑙西洋钟,褪去笑容道:“原有一刻钟,现在...现在我要走了。”他直起身,我本能的抓住他的袖袍,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十四道:“你不用动,也不要送,就坐在这儿,就当我只是去乾清宫复命。”
我刚刚才止住的泪,哗的又淌了下来,我咬了咬唇,道:“你此番去青海,回来之日必然朝政大变...”十四纳闷的看着我,我强忍着悲戚,接着道:“将来会发生的事,谁也说不明白,但你一定得记着,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都会等着你盼着你。你...不管京里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担忧家里,我会好好的教养弘明阿醒,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们。”
十四似懂非懂,正欲开口询问,外头张芳芳在催促,道:“主,时辰到了,皇上和大臣们还在等您呢...”十四心头一紧,握住我的手,道:“我得走了。”我仰着脸道:“万事以身体为重。”十四低低应了一声,手上的力气越来越松,终于绝然转身而去。
我的手举在半空,听着他的脚步转过花厅,看着他模糊的身影从花窗过去,半响,才缓缓的垂下,放在膝盖上,凝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久久都无法移开目光。
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响,我知道十四要启程了,心中一慌,急乱中奔出凉阁,一径往外跑。德妃被儿撂在一旁没理,已然有气,见我急哄哄的往外跑,便斥道:“你又要做什么?”我实在没得心情理会她,就算要杀要剐,我此时也是顾不得了。
我穿着花盆鞋,咣当咣当的跑过宫廊,跑得唇干嗓裂,连气都喘不过来。眼见离午门还有甚远,便慌不择的往佛阁上爬。佛阁是一座小木楼,建了四层,可望见宫外。我提着袍,眼泪打湿了我眼前的,爬到二楼时有佛阁当差的宫女出来请安,我没时辰理会她,几下脱了花盆鞋,一步并两阶的往楼上跑。好不容易到了楼顶,才发现四下的门窗都上了锁,我根本无法看见外面。喊宫女拿钥匙开门已是来不及,我狠了狠心,用花盆鞋一把砸在玻璃窗上。玻璃迸裂,碎片弹到我的脚踝,鲜血直往外涌。
可我连疼也不知道了。
蜿蜒的宫廊,一重一重的宫阙尽收眼底,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往四下寻了片刻,才寻见十四的方向。从午门到德胜门,连绵的人影在攒动。碧海蓝天下的皇城,显得为渺小,而那一队出宫的人马,便如那廊柱下逶迤的蚂蚁。我看不见十四,但我知道他定然就在其中,心里便稍得宽慰。细细的盯着,唯愿能辨认出他来。十四的队伍缓缓的离开皇宫,缓缓的行入城中,缓缓的...终于与北京城融为一体。
身后有宫女猛然一声尖叫,我的眼泪被风吹干了,竟返身给了她一个笑脸,道:“玻璃很贵吧,内务府问起来,就说是我不小心打碎了,如果要赔钱,往十四贝勒府领就是。”宫女惊慌未定,跪下用帕替我缠住脚踝流血处,道:“福晋,您受伤了。”
我低头看了看,温和道:“没事。”
宫女想要包扎好伤口,我却挪了挪脚,踮着脚尖,穿过一片玻璃碎片,不紧不慢的往楼下去。我的心空了一大半,连知觉也麻木了,周围的一切都感觉不到,连疼,都像是割在别人身上。我拎着一双花盆鞋走回德妃凉阁,德妃还未开口训斥,见我身后一个一个的血色脚印,吓了一跳,道:“怎么回事?”佛阁当差的宫女扑通跪下,连忙将前后之事说予德妃听。掌事的嬷嬷唤了御医来给我消毒,包扎伤口,顺便替我看了看脉象。
御医诊了左手,又诊了右手,又是问饮食,又问我是不是头晕之类,问了好一会,面色凝重好像我得了癌症似的。德妃问:“可是她身体有问题?”御医沉吟片刻,抱拳道:“启禀德主,十四福晋的身体甚好,只是...”
德妃道:“只是什么?”
御医道:“卑职以为,福晋许是有孕了,但因时日短,卑职并不敢十分肯定,依卑职之见,不如请其他御医都来瞧瞧。”德妃呆了一呆,旋即又欢喜道:“快快,快去把御医院的医都给我叫来...”又朝嬷嬷们道:“快去拿几个软垫给福晋,还有参汤也要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