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章柳暗花明
溪水蜿蜿蜒蜒,越过冰雪消融的冷岸。
穿过透明的冰面,静静洗刷着昨日的尘土。
自六镇起义以来,众生悲苦、田地荒芜、枯冢连绵、遍地白骨。
话说至此,就绕不开一个问题:原本的国之爪牙,边北六镇,为什么会爆发如此声势浩大、国模空前的大起义呢?
这还的从孝文帝改革说起。
迁都洛阳,鲜卑人全面汉化,将元氏统治阶级无形间一分为二:苦寒戍边的边镇鲜卑和富贵享受的洛阳鲜卑。
六镇鲜卑和鲜卑化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皆不如洛阳鲜卑贵族。
孝明帝末年,政治腐化,权贵奢侈,守宰暴敛,赋役、兵役繁重,百姓纷纷逃亡或依附豪强。
而长期戍守北边的沃野等六镇的将卒(多为拓跋部贵族及其成员或中原强宗子弟)因待遇骤降而不满,终于在正光四年(523),爆发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北魏统治濒临崩溃。
中央镇压不利,边镇军事豪强乘机扩充实力,逐渐掌握地方实权。
其中尔朱荣实力最盛。
无数英雄豪杰、平民百姓,都被名为历史的大潮裹挟着,聚集一处,向前冲击。
就如同天下溪流小河,最终都将汇聚于大江大河,一同向东奔流于海。
而有一条溪水,蜿蜿蜒蜒,正从太行山上的融雪上涌出,依旧越过透凉的冰岸,绕过一块小小平原,同劲吹的朔风一道,穿过一大片干枯的芦苇。
冰凉的水滴,滴落在面颊上。
透凉沁心。
睫毛闪动,似乎将醒。
杨影倒在芦苇溪畔,半个身子探在水中。
冰冷刺骨。
战马不见踪影,身上战袍也湿了。
装备尽失,体力就和意识都还没恢复。
“娘的!跑儿哪儿去了?”
“怎么揽了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营生?都追了一宿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别废话了,找着人,宰了,赶紧回去吧!冷死了!”
“要不咱直接回去吧!就说已经搞死了,反正以后基本不太可能再见到……”
“扯!看那黑衣家伙的功夫,很可能是个将领,要是跑脱了人口,下次在阵前撞上,我们冒功就暴露了,会都没命的!”
“行了行了少废话吧!赶紧找到!他受伤了,消失在这附近,估计逃不远,速度宰了,提头回去交差!”
六把刀,排成整齐的一排,在芦苇里左右划拉。
一个作战小队,共六个起义军兵卒,正一点一点摸向芦苇荡的深处。
他们是昨晚被派出追击杨影的十几个小队之一,可能是追的最远的。
也是目前,最逼近杨影的一组。
当然,这六个人,其实并不知道,他们距离自己的任务目标,近在咫尺。
带头的队长,骂骂咧咧,计划先把面前这片能藏人的芦苇荡随便扫扫,直摸到小河边,在沿着溪水向下游继续搜索。
六把刀,齐齐整整,一丝一毫接近昏迷在水畔的杨影。
似乎刃口掠出锋利的风霜,已经快要扫过杨影的头顶。
杨影睫毛闪烁,可眼睛却疲劳的无法睁开。
他也在朦胧中,听到了不远处逐渐逼近的嘈杂。
可身体却无法动弹,好像有一副千斤重担,压在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快动啊!
意识虽然逐渐清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动躯体……
“大哥!看!血迹!”
一个小弟似乎发现了什么,高呼。
“娘皮的,运气不错!就在附近!”大哥不自觉加快了挥刀的速度。
芦苇簌簌在刀刃的反光下,应声而倒下,被划拉开了一片。
大家似乎都化作了猎狗,闻到了猎物的味道,格外兴奋,行动起来。
可眼前突然出现的冰冷小河,却犹如一桶冰水,灌溉在了心中,将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给瞬间浇熄灭了。
“真娘的毙了鬼了!毛都没一根,白高兴一场!”
水波涟漪倒映在小队长眼中,难掩黯然失色的失望。
哥儿几个也是没精打采,觉得又扑了个空。
娘的!照理说明明应该拿住了,怎么这邪门!真毙了鬼了!
六个人站在水边,望着自己和干枯芦苇的倒影,发懵。
突然,水面泡沫涌起,波纹一动,涟漪散开,一道寒光猛从水中射出!
如水鬼喷蛭、含沙射影!
一把匕首正中嘴臭的小队长面门,向后飞出三步,应声倒下。
一道漆黑身影,簌然从水中随之射出,双拳如出水双龙,直击中左右心窝要害。
一身狻猊黑战袍,如夜雨欲来阵云密布。
腰间红缨烈火,旋身拳打敌眉目。
仅剩的两个敌人,被偷袭杀了个不备,防不胜防,手足无措,举臂高呼。
杨影口中吐息换气,喷出一线白雾,赤手空拳,以一敌二,与其战在一处。
重拳如雷霆,力有千钧,每一击都让人难以招架。
不刻,在场的六名敌人,便尽数倒下。
“咳咳咳……”唯有杨影佝偻着脊背,摇摇欲坠,却顽强的屹立在敌阵之中。
虽只潜伏了一刻,但冰凉的寒潭水,却已经深深的伤害了,重伤未愈杨影的肺部。
呼吸不畅导致气力不支的杨影,拾起地上一把残刀,勉强支撑躯体,防止倒下。
回收匕首,藏在怀中后,杨影使劲给了自己脸上一耳光,保持清醒,强打精神,鼓起仅剩不多的力气,向并州城方向,一步一步前进。
失去所有知觉,机械般行了不知多久,杨影终于上了好走的官道。
无视沿途森森白骨,林前枯骸坟冢丛立,只一步一步向前。
一步一步行前。
杨影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一旦停下,倒在地上睡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虽然起义声势浩大,但雁门关以南,目前还在尔朱荣的控制之下。
越靠近并州城卫,就越安全。
每多往前走一步,就离成功近一步。
杨影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就连昨天和罗小伍引发的粮营大火,也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
意识渐渐褪去,思绪也开始模糊。
杨影终于倒在了一座残破的长亭旁。
口中却还在默默念叨着:
“小伍……云中叛军……粮草已断……”
——
一场大火,火光中罗小伍烟消云散。
“后面的事儿,交给你了!”
一场大火,火光中弟弟烟消云散。
“哥哥,我在这里!”
一场大火,火光中元如雪烟消云散。
“影!快来救我!”
“快来救我!”杨影被这一句惊得心悸。
火焰褪去,地面残骸沉入湖底。
眼前呈现一池镜湖,无边无际。
湖中倒影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
“快来救我!哈哈哈哈!”湖中的另一个自己怪笑着,歪着嘴如同嘲讽自己。
一黑一白两人同样的人,就这样隔着镜面对立。
“弱者就应该悲鸣,你又一无所有了哈哈哈哈!”雪白的自己阴阳怪气。
杨影攥紧双拳,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的梦该醒了。”白杨影的眉头挑动。“如果换做是我,结局一定好得多。”
杨影咬牙只吐出一句话:“不行。”
“你知道么?”白杨影似乎坐累了,直接席地盘腿坐下,拍拍地面也示意他也坐下。“你我两人,天生注定共生在一具躯壳里,最好的、最平和的、也是最完美的相处方式,就是一个当主导,而另一个,当坐骑。”
杨影只是单膝跪在地上,平静的回答:“休想。”
“行了,别嘴硬了,你该走了,我不会留你。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欢迎来找我,我就在这里。”白杨影转身要走。“你早晚有一天,会渴望获得力量,无上的力量,我的力量。”
“你早晚有一天,会渴望获得力量,无上的力量,我的力量……”
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旷黑暗的虚无空间里,一道曙光却从头顶照了进来。
身边的事物,也缓缓恢复了光彩,逐渐清晰。
“我这是在哪里?”
杨影感觉到了马车前进时,那特有的,有节奏的晃动,还有身畔散发着的,迷人而又熟悉的香味。
“阿影,你,醒了?感觉,好点,了么?”
这个柔和的声音……
是库瓦尔罕!
刺目的阳光,穿过车窗帘幕的缝隙,刚好照在杨影的眼睛上,夺目的虽然看不清晰,却十分肯定。
这个香味,这个感觉,这个说话的口音、声调和语气,还有这不熟练的断句。
错不了!一定是库瓦尔罕!
当眼睛渐渐熟悉了环境,恢复了视力后,看到了库瓦尔罕那圆润的身材,正跪坐在自己身旁,杨影竟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自觉的热泪盈眶。
“阿影,你,受伤了,我们刚好路过,认出你……”库瓦尔罕羞涩的脸颊,瞬间就涨得通红。
覆盖的毛毡滑落,杨影发现自己袒露着上身,已经进行过了简单的上药和包扎。
“库瓦尔罕,是你帮助了我么?”知道自己处于安全状态下,杨影的声音虚弱,眼神中也柔和许多。“这里是哪里?”
“部落的,车队。你在,我的车里。我们,想去并州,发现你,倒在路上。”库瓦尔罕温柔的靠近他肩膀坐着,双腿并压在身下,几缕发丝有意无意的搭在杨影身上,自然地打着卷曲。
“我离开突厥部落,也有些时日了……”杨影闻着库瓦尔罕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乳香和砂糖甜味的芬芳,宁静的闭上了双眼,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般。“太好了……”
回忆起当初也是在重伤之下,被大叔和库瓦尔罕的突厥部落收留,至今心中都是万分感激。
虽然冰儿姐和柳叶之后的到来,以及自己的莽撞发动能力,激化了和前来调查的窦泰间的矛盾,几乎将整个部族都陷于危难之中,但杨影没有一丝后悔,反而庆幸着自己。
庆幸着自己,能够遇上并认识这对善良的父女,能够和纯真又善良的库瓦尔罕,有过一丝交集。
没想到,命运竟如此眷顾?让她再一次挽救了自己。
一想到这里,杨影不禁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怎么了阿影?身上还在疼么?”库瓦尔罕见到杨影眼眶湿润,立刻慌了手脚,还以为是自己斜倚靠在他身上,弄得他旧伤发作。“你需要喝水么?”
说也奇怪,明明汉话说的不甚流利的她,竟在此时如此通顺连贯。
“没有没有……”杨影久违的露出笑脸。“哎对了?大家之后都还好吧?怎么没看到大叔?”
却没有回应。
库瓦尔罕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杨影敏锐的察觉气氛有点不对。“大叔呢?”
“他死了……”库瓦尔罕回答的时候,头埋得很低。
杨影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清楚地瞧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深陷的眼眸中滴出,越过通红腮帮的面庞,悄无声息滑落,挂在了下巴上。
“我离开突厥部族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么?”杨影的声音有些颤抖,尤其在回想起大叔亲切的笑容后。“大叔那么壮实,是怎么死的?”
“是被起义的镇兵……”话说到这里,仿佛是碰触到了库瓦尔罕心灵中,最痛楚的那根弦,还没说完,她就一头撞入杨影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话还得从杨影跟着冰儿姐离开部落之后开始说起:
就在杨影离开的那天,吉拉喀拔大叔为了给,在冲突中受到了惊吓的库瓦尔罕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拿着冰儿姐赏赐的宝石和珍珠,没去打猎,而是背着所有人,独自前往云中城,想去城里集市上,买点新鲜的蔬菜水果回来。
前脚刚刚进城,却不料,云中城外驻兵大营却遭遇奇袭。
一个穿着黑衣道袍的人,带着兵丁四处放火,还把郊外的人群,全部撵进城中。
隐秘机动被一个铁假面带兵牵制在白登山上,无法回防;达奚武将军的本阵,也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水位猛涨的桑河阻断通道,被随后赶到的葛荣大军沿线击溃。
云中城就此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