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这两样特质的符箓,本不该如此稀罕?
大部分看客听到方亦的话后,脸上露出的多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上乘品质的妖兽皮也不多见啊,够到门槛……该如何判断?”
“‘布阵’和‘控兽’……从未听说制符师还需掌握这两门无关技艺。”
“若非稀罕难得,那为何……此类符箓在市面上千金难买?”
这类议论占了多数,但都停留在窃窃私语的程度。毕竟,方亦已经用此前的表现作为明证,打消了他们随便出声质疑的底气。
然而,对于少部分思虑深沉之辈,方亦的话则在他们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或者说,为他们心中本就有所怀疑的火苗提供了柴薪。
在这些人眼中,其他那些仍在琢磨无关紧要之处的家伙,毫无疑问是闹不清状况的迟钝痴愚之徒。短暂观望审视之后,此类鹤立鸡群者便彼此靠拢,带着试探交流起了另一个层面的话题——
“假若真如这位小哥所言,要想阻塞源流,绝非少数……能够做到。”
“呵,在这件事情上,那些……无疑会沆瀣一气。”
“这般垄断把持的做派……就不怕要重蹈往昔仙庭的覆辙?”
“天真!既有前车之鉴,他们自然会做得更加妥当……”
……
人群中间,方亦对自己一番话造成的后果没有太过在意,他招呼爷孙二人将篾筐中的皮子一一摆出,待布置完毕后,他清了清嗓子:
“上乘妖兽皮,制符良材……十两黄金起,价高者得……”
毫无热情的敷衍叫卖之声,略嫌粗暴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不知为何,虽然照理来说,这妖兽皮生意确实才是自始至终的主题正事,方亦此刻的叫卖喊话无可厚非,但总有种被打扰的感觉……
好一会之后,众人才显出回神的状态,将目光落向那些论卖相实在是相当勉强的皮子——形状与规整完全不搭边、到处都是翻卷的划痕、脏乱的血污渗出皮层……
这种破烂模样的东西……居然是上乘品质?也太考验眼力了吧?
买下来之后,想要转手卖出去,无疑都是一种挑战;拿去找制符师炼制加工,要是碰上水准不太够的那些,没准会被当做戏弄轰出门……
哪怕此前已经亲眼见过方亦化腐朽为神奇的全过程,但商客的天性还是让众人保持谨慎克制、继续做着评估。
“小哥,不知你炼制出的那几张符箓可有意出售?”有人问询道。
方亦想了想,摇头道:“不卖。你们先前也看到了,那几张符箓没有设置令咒,对不擅此道的普通人来说太危险,就跟无鞘的利器一般,容易失控误伤。”
说起自己的失策之举,方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众人对其所言也深以为然,便也没人多作纠缠。
不过,又有人试探道:“那小哥你能否将这些皮子炼制后再……”
“不能。三两张解决不了问题,全炼制完又太费事,索性公平点。”
方亦打断道,口气里已经带上了烦厌,“你们到底有没有诚意买?”
脾气这么暴躁的卖家,也算是稀奇少见了,但人群或有腹诽,却并未传出任何非议之声……
僵滞了片刻后,一名看起来颇有见识城府的中年商人出列,出声恭谨道:
“还请小哥稍安勿躁、听在下一言……我等多是行商之辈,所求的乃是一个利字。这批皮子或许称得上奇货可居,但奇货却未必容易找得到识货人呀。”
方亦挑了挑眉:“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要压价?”
那商人连忙摆手:“不不不,小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小哥你好歹指点一二,告知我等,这位老人家带来的皮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如此一来,我等才好判断抬价多少合适。”
“哦,有道理……”
方亦挠挠头表示了认同,随即从善如流道,“这些皮子嘛,炼制出的符箓,最差都能做到无需法力驱动、至少十次重复使用。这样说够清楚了么?”
周围众商客听后果然双眼一亮、神情之间多了几分热切。
当即又有一名富态商客受到鼓舞、出声询问道:“小兄弟,据我所见,你这些皮子与市面上常见的上乘品质妖兽皮确有许多不同。不知……你口中提及的上乘品质是何种概念,与这批皮子的品质差距又有多大?”
似乎是担心如此询问被当做质疑、引起方亦不快,他从芥环中取出一盒封存精致的妖兽皮补充道:“恰巧鄙人日前刚花高价收购了一批上乘皮子,一直忧虑会否上当受了骗,眼下正好拿来作鉴别比较之用……还请小哥费心瞧两眼,酬金稍后奉上、绝不敷衍。”
他言语之间将方亦抬举得极高,捧着盒子一副求恳的姿态,倒也让人受用。
虽然方亦还是满心觉得不耐烦、乃至于对惹上这事生出后悔之意,但既然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甩手不干也说不过去,况且半途而废也不符合自己的性子。
“酬金就免了……”
满腔无奈地叹了口气,方亦从那盒子里捻起一张妖兽皮端详几眼,而后显得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你这些皮子没问题,算是最为常规标准的上乘品质。就像之前那位沈公子说的一样,由专门蓄养妖兽的宗门所产出,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般,想有瑕疵都不容易。”
说完他朝身后的爷孙俩示意了一眼,孩子积极地抢在爷爷前头递来自家的皮子,被方亦放在一起展示道:“而这位老伯带来的皮子,获取方式全然不同。诸位应该注意到到上面的累累伤痕,以及浸润干涸的鲜血……这些,是漫长的猎捕造成的。”
众人回忆起沈元杰当时给出的品鉴论断,关于这批皮子获取方式的推测,和方亦当下所说似乎并无不同,心中不免有些犹疑:难道沈元杰的品鉴水准竟差成这样?居然把代表好坏的论证都给记反了?
但方亦没有多卖关子,随即就点出了关键所在:“我指的是,最粗犷原始的那种……不依靠任何仙术法物,仅凭凡俗猎具、完成对凶恶妖兽的捕杀。”
场间之人皆微微一怔,都没能第一时间想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概念,但随着后续的咀嚼领悟,每一张脸上的讶然之色都越来越显着,这……可能吗?
“没有遭受仙术手段攻击,也就不会造成异质灵气的侵染,这是这些皮子品质卓绝的首要关键。此外,猎杀过程中,妖兽的凶性爆发越彻底,渗入兽皮的妖气也就越强烈、品质相应也越高。其中品质最好的那部分,无疑是从那种凶戾之气攀至最鼎盛之际,却被猎手出其不意反杀成功的妖兽身上所取得……”
方亦语调平淡地讲述着,虽然说的是有关皮子的鉴定,但却深刻透露出背后那一次次艰险无比的生死搏杀。
众人的视线不免纷纷投向了老人,目光中流露出满溢的惊叹之情。
一个不通仙术,甚至没有任何法器宝具辅助的老迈猎户,凭借人类最原本的能力完成了对妖兽的猎捕?
原来,这就是妖兽皮质量卓绝的奥秘所在,匪夷所思却令人不愿置疑。
原来,先前对老人捕猎妖兽可能性的质疑嘲讽,才是最为愚蠢不堪的行径。
“若是……呵,若是那些经验不足的鉴师,很可能会被魂识驳杂的表象所误导,却忽略了那些看似紊乱的魂识,其实都受到妖兽临死前的强烈杀意所约束,有着最为完整丰富的灵性,不论用来炼制什么效果的符箓都适合。甚至,有一些效果特别的符箓,唯有使用这种性质的皮子才有炼制成功的可能。”
“它们之所以与寻常的上乘品质妖兽皮不同,那大概是因为……相形见绌吧。”方亦说到最后终于露出本性,将充满讥讽意味的言语摔在了众人脸上。
是啊,相形见绌……那些斑驳丑陋的伤痕、浓郁腥臭的味道……
同样,相形见绌……那些原始简陋的猎具、残酷致命的危局……
正因为老人对抗妖兽的艰险难以想象,才造就了这批皮子的珍贵,却被无知之辈当做否定其价值的想当然“证据”。
众人此时再去看方亦写在旁边的字迹,总算明白何以会称“价高者得”……
如此获取方式,几乎不可效仿,自然不该限价。
“方小友,此类皮子……”
马师匠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间,出声问道,“与那些遭仙法刻意凌虐至死的妖兽身上所得,不知可有较为简易的分辨之法?”
方亦撇了撇嘴,有些生硬地答道:“那倒没有。便是我、咳……便是资深制符师来鉴别,也需再三确认、以免出错,甚至要炼制之后才能做出肯定。”
有此一番缓冲之言相助,虽然沈元杰因今日的过失,会令往后的鉴师生涯艰涩难行,但却不至于完全断绝。尽管方亦对老人过度宽容的心思嗤之以鼻,但也佩服他始终不忘护佑后辈的坚诚,反正只是举手之劳,没必要太过计较。
至于沈元杰会不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并不在意。
哪怕沈元杰是个心胸狭隘、为此记恨算计的小人,也不过是……哦,那还是有点麻烦的,但身为天海客,要是连这种情况都看作后患,也太掉价了。
唯一让方亦觉得有些不爽的是:就打脸的计划而言,到眼下是彻底破产了——
这种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见方亦如此通情达理地做出配合,马师匠老怀欣慰地接口道:“如此真是难为了……但也更凸显此类皮子的珍稀。”
似乎是得了他的提醒,众人猛然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叫价道——
“快!给我十张最好的,每张我出十五两!”
“等等!每张二十两,这些皮子我全要了。”
“三十两一张!我只求五张,行个方便!”
肢体的扭打纠缠越来越不受克制,人群仿佛正融合成一个百手千足的怪物。
方亦为自己又一次的失策而懊恼不已,他退步护在爷孙俩身前,道宫之中法源运转,输出的法力已经冲抵脉门,准备再铺一次“十里寒霜”。
“诸位听我一言!”
忽有一个雄浑而高亢的嗓音高声喊道,压过了此间的纷乱喧哗。
这艘船的船主,王仕林,外号肥头陀,抚平所剩无几的发丝,在身后刘老大的“挟持”下,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