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眉扫过各方众人的异常反应,方亦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脸。
他转回视线,发现刘允仍保持着呆滞神色,仿佛刚刚听到的答案正卡在他脑中某处、难以被理解接纳。看这哥们摸了摸耳朵、渐渐出现平复的面色,很显然他正试图先说服自己可能听错了,好暂时获得缓冲的余地,免得烧坏了脑壳。
方亦带着玩味的坏笑,故意又重复了一遍:“呵,名次靠后,所以金榜上至今还没显露,很正常嘛。刘少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呃……嗝!咳、咳。”
刘允本已缓过劲来,回神想要说话之际又受这连击,竟被自己口水呛到,但面容痛苦扭曲之中仍艰难地发出质疑道,“可方兄你、你怎会名次靠后呢?以你的天纵之才,没有夺得魁首就已经……”
刘允口中的“已经”后面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方亦的“已经”则是:慌忙将这极致虚浮的吹捧给拦截了下来——
“刘少,你这抬举太过了啊。”
方亦反手捏住对方、截住话尾,而后擦了一把冷汗,又自觉立场古怪地对其安抚道,“天纵之才的称誉显然是谣传、是捧杀!更何况还有发挥失常之说,历来都不少见。刘少又何必对我名次靠后太过在意?”
“唔……倒也是。”
刘允沉吟着表示了赞同,随后又诚恳道,“方兄不必介怀,区区一次失利算不上什么。哪怕方兄考核结果是十项全丙,我刘氏的聘席也仍虚位以待!”
见其如此毫无保留地力挺信赖,方亦不免也有些感动,正想握手、再拍一拍对方的肩膀以慰情谊,却听刘允又有些惋惜地叹道:“唉,就是‘状元盘’押注的银子可惜……”
方亦嘴角抽搐,翻了个白眼、偏头挪开视线,一副你我之间少作往来的态度。
而这时,眼看方亦就要因这莫名的打岔得以开脱,那些蓄势待发者终于隐忍不住。
“哼!只怕并非区区一次失利,而是终于无法逃避失利才对?”第一个人拿捏着音量大小、缓缓出声道,作为提前掀起攻势的讯号。
“自古就有人好以狂生隐士姿态欺世盗名,可实际却是纸上谈兵之徒,经不起推敲啊。”
“要我说。那些戏子伶人若肯费心粉饰,又只在必要时登台演绎,自然也能面面俱到。”
“问道考核流传已有千年,数载闭关苦修、一朝金榜题名,乃修者梦寐以求之愿景,却被某些人轻忽以对。奋发努力的我等诸君,倒显得趋之若鹜?实在是……哼!”
“何须多言!既为修者仙徒,自然以金榜题名论高低。呵,所谓发挥失常,聊以自欺之言罢了。艺业法门若是悟透,本该得心应手,怎会有失利之说?”
——其余心领神会者陆续跟进,虽未指名道姓,但……毫无疑问是冲着方亦来的。
并未沟通,但人群却仿佛自然形成了特别的默契。在沉寂肃静以凸显最初那几句掷地有声的抨击后,各处迅速掀起乱哄哄的议论,好像化整为零的攻伐战术般,杀伤不减、却隐去了可供反击辩驳的明确对象。
如此一来,就算是教长陆见巡有意偏袒、想要维护,也无从介入发声;更别说那寥寥几个可能会为方亦说话的区区仙徒,声音只能被淹没在人群掀起的嘈杂中。
当然,其实这没什么必要:陆见巡身为教长、需秉持公正,不可能无端驳斥言之有理的说辞;而有心声援方亦的少女,同样想不出能用来辩解的有效论据……
目前看来,那些针对方亦的话本就是百口莫辩的事实。
“喂,搞什么呢?我说你们一个个,阴阳怪气的样子,是居心何在?”难为刘允还能找到这么个可供挣扎的切入点,但并没有人会搭理他。
也不知道这种局面算不算得上千夫所指的程度……方亦嘀咕道,心中倒是先做起一番自我检讨审视:有没有可能,是除了树大招风外的个人原因导致?毕竟,论惹人嫌的天分,他自己都觉得敬畏。
大概是站在方亦旁边的缘故,刘允不经意受到了那些异样目光的波及,而觉得颇为急恼不爽,他按捺不住、就要发挥二世祖的作风开始迁怒发火,却被方亦搭住了肩膀。
“刘少,我和你打个赌怎样?”方亦说。
“啊?赌什么呀,方兄你哪来的闲情逸致……哦对!像以前送我的图稿那样的,你赶紧拿个十张八张出来,用来赌能不能扇在这些家伙的嘴脸上。我赌你能!赌注就、就分我个两三张……”
刘允咋咋呼呼地说着,瞬间焦躁尽去、眼神都亮了起来。
方亦擦了把汗,嘴角抽搐道:“算我怕你了……我是想说,顶多再过个十来名,我所得的问道结果就该显现出来了,你信不信?”
近旁一圈“敌对”仙徒,刚刚才因为方亦的举动而忐忑地竖着耳朵,听到这话之后,立马就嗤笑出声——
“呵,还道有什么翻盘手段,原来是认命前的故作轻松……”
“五六十名的中人之姿,他这会承认得坦然爽快,莫不是在服软?”
“以眼下榜上成绩趋势看……他有此推断,该是自信位列七甲之末?呵呵,那倒也能算是差强人意的良才了。”
这几句讥讽隐隐有不做保留、彻底撕破脸皮的迹象。
不仅因为,方亦的言辞相当于是画押认罪一般自绝了生路——问道结果在榜、位列五六十名间,哪里还有什么可能,可以保住他那所谓天纵之才的声名?
更招人恼恨的是,到了如此地步还不肯露出该有的退缩和自愧!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分明在故意自污、以拉低与之较劲者的格调,简直无耻!
刘允这边也生出类似心思,恨铁不成钢道:“方兄,不是我说啊,你这个样子,未免有些自暴自弃了……”
“有吗?我以为这叫宠辱不惊呢……”方亦耸耸肩,兀自望着金榜。
“方兄啊,要我说装这干什么,还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咦,等等!方兄,我突然想到,你先前那么说,该不会?除非……”
刘允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突然安静下来、转头在金榜和方亦之间来回跳转,神情惊疑而期待。
方亦瞥他一眼,笑着提醒道:“刘少你可别又抱太高期待……”
刘允没有再说话,瞪大眼睛盯死了玉璧底端的跳跃变化。
而以他为中心源头,仿佛忽然有某种凶猛的疫病正在传播开去,惊疑凝滞的神色陆续出现在众人脸上,某个同样的猜测也在一个个脑袋中生根发芽——还有一种可能!正如方亦之前的论断,做到极致……
玉璧上金榜题名显露的速度,恍然间都因无数目光的注视而有所阻涩。
眼下倒数的那几个名次结果中,已几乎是位列七甲的最末流结果了……
但根据那种可能,方亦所自信的不是位列七甲之末,而是六甲之巅,并且……
此时,又一行问道结果从玉璧底端升起——
“有了!”
忽然有人尖声叫道,顿时令无数神经绷紧、目光齐聚玉璧,只见……
【陈仲飞甲下乙中甲下乙上甲下乙下甲下甲下甲中甲下】
“我竟得了七甲!哈哈,哈——呵呃。”
那个声音兴奋欢呼,随即又在周围冷冽的怒视下戛然而止,甚至被追加了一番雪上加霜的讥讽……
这位可怜的陈仲飞平日修习刻苦,但并不出众,此际成果可说是有所突破,不免欣喜忘形。
然而只因时机不当,却无端招来了一番怨怼,不免面色难看、满心腹诽。不过他深明其中缘由,也只能缩起脖子做人,免得再犯了众怒。
却在这插曲的余韵未尽之时,又有一个高声呼喊横空出世——“方亦!有了!”
即便不少人因前车之鉴有所犹疑,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次显然不会是乌龙了,兴奋高喊的是刘允,而他又确凿地指名道姓。
玉璧底端刚刚升起的,是一行与上方同样规格、却又明显有所区别的烫金文字。
【方亦丙缺甲极丙缺丙缺丙缺甲极甲极甲上甲上甲极】
十项评断,竟有八个是与众不同的结果用词……
而那四个“甲极”居然还有差异,其中三个在“极”字处被划了一个细竖笔画,像是从当中切断抹去一般。
场中一片死寂、满是呆滞,只有方亦发出松了口气的轻微声响,而后趁隙、向着远处朝自己无奈点了点手指的陆见巡躬身拱手。
“哈哈哈哈,四个‘甲极’,且有三个得到了‘追笔定断’!铸器魁首、布阵魁首、施术魁首,还有个‘知机’虽未夺魁,但既得极字评断,便说明距离头名只有半步之遥。真不愧是方兄,天纵之才、实至名归啊!”
最后又是刘允抢在所有人前面做出了反应,恣意猖狂的姿态,倒仿佛这夺魁者是他一般。
和代表全科魁首的“状元”之名不同,单科魁首虽然也需要比对所有修者的考核成绩后才能得出,但因为是由同一批尊者经手评断,无需再提交汇总、等其他项目的成绩一并到位后,才作最终的统计排序,故而在第一份金榜中就能得以揭露。
负责评断的仙尊在检阅期间,通常会先在极致出众、有望夺魁的名录上签画“极”字作为标记;待全部评断完成后,再度审视这部分“极”字标记者,从中择选出最优之人,并于“极”字上划竖、以示作出确定决断,那补上的一竖,便被称为“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