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主推开约墨书院的门,看到了正翘首期待的两个弟子。待看清他们憔悴的脸色,斋主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了,来客是承平画斋的夫子和他的徒儿。”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而是颇具儒士风范的向莫夫子和风前行了一个迎客礼。
莫夫子赞赏的看着两人,不仅夸奖:“斋主教育有方,两个徒儿真是青年才俊。”
斋主看了一眼两个徒弟,然后面带笑意的看向东张西望的风前。
“夫子率性自然,徒儿也是这般心怀稚子,我这两个徒儿相比之下,倒像是呆头鹅了。”
风前正猴急的四处张望,突然听到斋主夸他,不好意思的行了一个礼。只是这礼实在是不三不四,竟是刀客对决前的决礼。
夫子的老脸一阵通红,他打了个哈哈,笑道:
“小小呢?好久不见这丫头了,也不知道小姑娘最近如何?”
“那丫头白日过于劳累,现在正休息着呢。”
莫夫子想起小小娇弱的身子,不禁有些担心。随即一口老气叹出,说道:
“朝廷来扰,苦的却是这帮孩子。”
听了这话,斋主的脸色一黯。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问向莫夫子:
“夫子,你可知道江笑言?”
莫夫子听斋主忽然提到江笑言,微微有些诧异的答道:“老夫曾在市井之中有所耳闻。这后生应该也是天下九地之人吧。能一人一枪闯进联军中帐,单凭勇武可是做不到的。”
斋主点了点头,严肃的说道:“不到一年时间内,他就会来这儿。”
莫夫子大吃一惊:“来这儿?来干什么?”
斋主也是眉头皱起,似乎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棘手,他答道:
“来夺画斋书院。”
莫夫子无奈的说道:“朝廷到底怎么想的?就是为了这天下九地,便要这般用功?对了,斋主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从朝中,在朝中有我的故交。”
莫夫子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便打消了自己心中的愚蠢想法,问道:
“曾经为官时的故交?”
“我们都是六王的人。当年六王被害,我们这些六王派一夜落山无数,但我们怎能不留后手?”
莫夫子想起数年前那场举国议论的大案,再想想当时身处其间风雨飘摇的斋主,不禁更加理解约墨大阵的深意和痛苦。莫夫子不想再提这阴霾的往事,而是想起了一个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一个足以支撑斋主这些六王派在朝中,乡野中,战场中活下去的“谣言”。
“听说当年六王遗孤流落人间?”
果不其然,斋主黯然的眼中生出一线希望,语气也跃然起来。
“是啊,当年楚王把小殿下救走了。”
莫夫子从未细细打听过宫廷禁事,听闻楚王二字,问道:
“只知道皇有六子,而在世的只有太子和四王了,这楚王又是何人?”
提及楚王,斋主眼中的希望之色更加明显,不久前还颓然的神态已一扫而空。
“楚王不是王,是六王妃的弟弟。是一个奇怪的人。”
夫子和斋主正聊着数年前的那桩大事,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嘴中的小殿下,此刻已偷偷地溜到了后院之中。
约墨书院的后院之中,此刻正月清云淡。风前嗅着空气中薄薄的冬意,愉快的打了个喷嚏。刚刚夫子和斋主讨论的不亦乐乎,斋主后面的两个呆头鹅又垂首不语。风前便找了个机会偷偷的溜了出来,直入后院之中。
一点淡淡的烛光从一扇木窗后渲染出温和的色彩,风前呵呵笑着走了过去,向这后院中唯一的灯火走去。
开门的动作摇曳了屋内的烛光,周遭环境一暗,然后再次被温和的橘黄色包围。一张摆满了书籍的桌子,上有一笔一墨一砚台。书籍前面的墙上,挂着一扇山水两幅字。
除此之外,便是一张青萝女儿床。
墨小小浑然不觉有人进到了她的房中,仍在沉睡着。白天,她实在是太累了。而那依旧摇曳垂泪的烛火也在静静的讲述这一点,少女根本没有吹灭蜡烛便躺到了床上,然后便昏昏睡去。
风前走到床边,给墨小小掖了掖被角。这忽然的动作让沉睡的墨小小轻轻的动了动身子,这一动,正好将风前的手压在了她的脸蛋下面。
风前保持被压住的右手不动,席地而坐。他仔细的看着墨小小,微微的笑起来。
美丽的脸庞,被有些不合时宜的婴儿肥衬出三分稚气。而平素那样淡然安静的她,睡觉的时候竟然是嘟着嘴的。
但无论如何美丽或可爱也无法遮盖的,是少女脸上深深疲乏的神态。
风前忽然感觉到一丝心疼。承平画斋和约墨书院之外的天地何其大也,朝廷却不能让他们在这三尺之地好好的生活。
好歹不知抄了多少遍大华诗集,这股悲情和郁结瞬间被风前脱口而出。是一句诗。
“此身之外皆天下,我以枯手枕红尘。”
这股郁结的气息随着这句诗的脱口而出而消散,风前看着眼前的小小,心中涌出一阵温暖。
他低声道:“这是我的老婆,当着我老婆的面,怎么能写这么颓然的诗?”风前略一思考,嘿嘿一笑。
“此身之外无天下,我愿单手枕倾城。”
风前左手一拍大腿,得意洋洋的笑了。随即,他聚集真气,将桌上的纸笔送到了自己的眼前。
提着蘸了些微墨的毛笔,风前歪歪扭扭的在薄软的宣纸上写道:
“此身之外无天下,我愿单手枕倾城。”好不容易写完,风前又意犹未尽的写道:
“注:此处‘此身’二字即墨小小也。”
忙完了这一切,风前终于消停了下来,他感受着手端的香滑,不禁有些困了。
他挺直腰板,让右手保持尽量舒服的姿势,然后安然入睡。
······
此时,皇城大狱之中,楚偏狂正喝着小酒,吃着烤鸡,看着来人。
他嘴里塞着一块鸡肉,含含混混的说道:“这么晚,太子爷来找我作甚?”
太子笑眯眯的看向楚偏狂,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不会让你死?”
然后一股冷冽的气息出现在太子的身上,他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既然能断你一只手,就不在乎你的狗命。”
楚偏狂浑不在意的扫了太子一眼,说道:
“上次你来,对我说不射死我是因为赏识我,那要了我的狗命也是赏识我?”
太子冷冷的看着楚偏狂,问道:“六弟的儿子现在在哪儿?”
楚偏狂停止了咀嚼,将一大口鸡肉吞入喉中。他的面色不再那样浑不在意,而是出现了一丝怒气。
“你还知道那是你六弟?”
“如果不是他死,我也活不到今天。”
“六哥不会让你死。”
“若从高处跌落,即便不死,也是残废。别废话了,我问你,我的六侄子在哪儿。”
“如果他还活着,我怎么可能离开他来到皇城找死?”
“不可能,有谁能从你的手下杀死他?”
“病。”
太子想了想,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楚王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医啊!”
楚偏狂看着太子,像是看着一个将死的人。他的脸上满是轻蔑,但这轻蔑却遮掩不住一股生猛的愤怒。
太子立刻收敛了下来,淡淡说道:“好,你会活下去。”
太子转身想要离开,但刚走到画满了奇形异符的牢门,却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偏狂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太子。
“有。”
···········
一个时辰后,太子从大牢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嘲讽道:
“楚王啊楚王,你说他死了我就信?你向来都是棺材脸,怎么会这么容易把生气的一面展现出来?能让你安然离开的缘由,不过是因为你把那小子托付给了相当强大的人吧。你说是不是呢,风前小侄子?”
谁也不知道一个时辰的时间内楚偏狂和太子说了什么,但单凭上面的这句话,我们便能知道楚偏狂肯定没有和太子在聊风前的事情。
这一个时辰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呢?没人知道。
我们只知道,太子的眼眸里,充斥着震惊和失望。
即便是在牢中,即便身周画了无数禁锢的画符,即便断了一只手。楚偏狂依旧是楚偏狂。是岳一眉的弟弟岳云河,是皇城门外的两把刀,是青城的楚王,是风前的算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