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滑在肩膀下,手搭在床边。他一向是怕热的,黛蓝只点了一个火炉,她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都变得冰凉。下意识地帮她盖好掖紧,脑子里突然一转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握住她的手,“旭笙,起床了,吃饭了。”她睡得很好,完全没有往日的防备姿态,这样轻轻的摇晃她都不醒,还轻轻地翻了一下身,头发擦过他的肩膀,细微的麻痒,转眼电流般涌遍全身。不行了,这个女人有魔力,他迟早变成禽兽。不过,看她的样子,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适应的很好啊!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原以为她是个很难讨好的冰山美人呢。
“旭笙,起床了。”他一手推起她的背,很小心的隔出安全距离。
“什么时辰了?你们回来啦!”旭笙用手揉一揉朦胧的双眼,语气迷离的问道。
润白狠狠的一声抽气,放下旭笙抬步就往书房走去,“不早了,黛蓝,快准备上菜,咱们吃饭。”
“黛蓝,前院出了什么事了吗?”
“啊?什么?”黛蓝在忙前忙后地招呼小厨房上菜,没注意到两人的暗流涌动。
“我看你家少爷好像不高兴啊!”
“怎么可能,少爷对任何一个人生气都不可能…。”黛蓝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旭笙,终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了。一个梦中初醒,领口张开露出大片锁骨的绝代佳人,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都会起反应的好不好。
“哦,那个少爷去书房有点事,等一会他就会再回来和你一起吃饭的。”
再回来吃?是什么意思?
“滕大哥,你不是刚吃完回来的吗?”旭笙尝了一小口黄豆胡椒猪肚汤,浓香的鲜味随温热的汤品缓缓飘散在屋内,妙不可言很能引得人食指大动,想要味蕾与美食来一次亲密接触,本来就已饥肠辘辘的肠胃这下叫唤的更厉害了。滕家的膳食皆以药膳为主,滋补为上,这不仅仅是对厨子技艺的考验,更需要他有丰富的学识与涵养。而腾兰雅居的菜色从清淡家常菜到宴客大菜,无一不美味可口。这阵子呆在这里,自己的身段肌肤也渐渐的被调理回来。由此她相信大宅里的厨子也绝对不会比别院的菜品逊色,只是眼前这个人明显挑嘴的很。
“饭局是结束了呀!”润白一直埋头于自己的虾皮贡菜,有点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她一下子听懂他的话了,饭局是结束了,可并不不代表他吃了。
“白果有微毒,你的吃的时候注意点,不要吃太多。”润白抬头看了一眼旭笙喝的汤,出言提醒道。
“真的吗?”银杏她也经常吃,怎么没听过这个食物禁忌。
润白听了这句话,不禁挑了挑眉,双眼微眯,像是在说:你难道不相信我说的话!
本来她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里,不过看他这番模样,倒还真饶有兴趣地用汤匙翻了翻,数了一下数,满满的一道汤品里,白果个数果然不多,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只能尴尬的笑了笑,心里暗下决定:以后无论质疑谁,也不能质疑到一个经验老道的中医身上。
其实原先两人在饭桌上的时候,他与她是很少说话的,若是有事也只是偶尔交谈,像今天这种情况就算是多的了,原因是两个人都很忙,忙着全身心的投入到享受食物带来的乐趣中,只是这种乐趣有所不同而已。比如旭笙盘里的菜就完全是为她这个病人特制的,主要以祛寒养胃为主,她常年饮食不调,导致肠胃极其虚弱,就连小厨房每日做的养伤食疗也不能完全吸收。见到此情此景,润白只能无奈地开出温补的药膳,慢慢将她的身子滋补回来,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而给润白的菜,花样则多了些,许是先前在饭桌上应付了点,端上来的除了他刚刚吃的虾皮贡菜,也多是些可当夜宵之类的小菜。她目光一扫里面的一叠山植饼很是精致,翡翠绿与玉米面揉制成的小点心,皆是赏心悦目的美味珍馔,可爱得连她也要吃了起来。
润白吃完了一块饼,发现病人消了音,他好奇的抬头,正好接收到旭笙眼底的笑意。
“你笑什么?”
“没别的事,只是想起了一个人,和你一样的挑嘴,以‘开除’族里的厨子为乐。”而且手段极其残忍。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人,她又何必多说欧主的“坏话”。只是她没料到会一语成谶。
“我想我跟他估计是同一类的人:不追求美食,只求适口。难得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到这种的同好,真是难得。”言辞间满是惺惺相惜之情。
“啊?”真是挑剔的男人啊,连这种话他也竟敢说出口?也不知道他在外云游的这几年是怎样忍受粗制滥造的风餐露宿的?这种人就不怕遭雷劈吗?
旭笙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发现下午天气晴朗的非常没天理。
旭笙的伤还没好,所以黛蓝干脆在床上支了一个脚凳用来吃饭,从润白的角度看过去她总是一张侧脸,线条很柔和,除了和她说几句话之外,便是很安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前几天他忙的厉害,连拖着黛蓝也跟着他忙了个底朝天。他心里还担心腾兰雅居里连和她说话的人,不过令他没想到是,她居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怡然自得,这着实让他很意外,像她这么安静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见啊。安静是美德,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了。譬如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黛蓝的大嗓门,突然碰到这样安静的像谜一样的女子,他就突然就起了兴趣。他生性淡泊随意,也不会执着于探索不属于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女杀手的背后人生,但这样的念头一起,渐渐的倒是越来越强烈。真奇怪,她完全做任何的事情,他却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与她一起生活,同在一张餐桌,一起谈天说地的样子。如果生命中有她加入,一切都会变得更有趣吧。
润白的心思旭笙无从得知,但他令人发指的挑剔习惯则是她闻所未闻的,越和他经常在一起吃饭,就越发觉得他挑剔得厉害。就连碗中的五谷杂粮,他都要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的碧玉园粳米,食材之间的生冷荤素相互搭配更是讲究。她在心里思量,他幸亏是生在富贵人家,若是寻常百姓,为他洗手做羹汤的人,一定要非同凡响,才应付得来。
其实旭笙也曾像润白一样,十分讲究吃穿住行。况且放眼整个江南,哪个不知上官家的豪奢?培养出的子孙无论好坏,皆是十足十的饕餮,即便她住在上官家只有短短数年,但过的也尽是世家贵族的日子。单只这用茶一项,吃的尽是些向朝廷上贡的贡品。因为上官的祖宅在江南,水道密集,地理位置又是极优,来往的漕船虽是一路都有着时辰的严格限制,但每次经过上官家,总是不忘额外的捎来几盒赠与它,以求能在去京的路上得到上官家的庇护。也这是出自于这样的缘故,上官家喝到的茶水,可能比皇家拿到手上的更早。每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定然会命上房里几个手脚伶俐的丫头,取了一直窖藏在地下前年雪水烹茶,刚开封的隔年雪水甚至都可以闻到无意中沾染上的梅花香气。新鲜如初的极品贡茶,盛放在精巧锃亮的锡制茶盒,那茶盒工艺繁复华美异常,镂空的细花错杂其上,让人炫目,这是皇家的标志,但只是上官家要,这也是无法阻挡的一件事,只能让它成为了一个公开的秘密。而上官家族身上馥郁的浓重茶香,更是象征着其独特的地位,无上尊荣加之于身。
可事情在旭笙六岁那天发生的改变,她逃出了桎梏她的牢笼,也毁了这样一个已经繁华到顶,近乎狂妄的家族。这样的经历为她的心理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到了欧宅她变得一切从简,生活渐渐过的粗糙起来,就连日常吃饭也只是变成了例行公事,它不也再像童年那样,是一天中最大的期待,整日都欢欣鼓舞的等待着饭点的到来。到后来,她甚至都忘了——美食在眼前的诱惑与满足感。她就像从未有过生命的木偶人,每天只是机械性的照着别人说的做,过着别人安排好的人生。
但润白不一样,他只挑最为顺口的一品食物。有时身在外有些条件无法克服,他愿意作出妥协,但是他始终有他的坚持,而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活掌握得十分恰当,就像他嗜穿白衣,依旧能保持着纤尘不染一样,他的生活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模样。相较于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为女性的旭笙有时候看着自己都觉得脏。
黛蓝虽然每天都为她擦一遍身体,但她的伤口才刚刚愈合,伤的位置又是这样的特殊,实在是不能下水。有时候润白为她检查伤口,或是但凡他靠近她的身体的时候,她都有些逃避的心理,本来空无一物的心里也会涌起一阵阵的尴尬。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女性意识正因为润白的缘故而慢慢苏醒,而且还有着逐渐蔓延的趋势。
天天和他一起吃饭,有时候完全是“寝不食饭不语”,有时候聊几句,谈的尽是如何治疗。只是昨天他突然莫名地夸了她一句,说她是他周游各地,见过的食欲最健康、吃相却极为中看的女人。她从没听过他说这种话,后来黛蓝又告诉她,她的少爷向来出言谨慎,从来不夸人,她还是她见过的有史以来第一人。于是就为着这一句话,个性极为冷淡,甚至是冷酷的旭笙傻笑了一下午。
毫无疑问,对她而言,在滕府的日子是极为难得的。这么多年来,她多是住在人口庞大的老宅里,在上官家、欧家,哪一个不是熙熙攘攘的,完全是一副大家庭的生活形态,她也早已习惯了身边常常有人出出入入,在家里三天两头有人住进来搬出去的,将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就像间旅店一样,漂浮不定,惴惴不安。不过也是了,乱世中的人,得过且过,从来是没有真正的家的,然而她却奇异的发现,就在这里,她不仅找到了身的自由,心也得到了久违的安宁之感,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