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天下第一楼”。
说不尽的繁华风流,数不清的精舍美婢,遍地鲜花着锦,满目美服怒马。被管家领着在深深庭院之中不知绕了几进几重,方才见到了三百歌姬的班首之一——沈小怜。
小怜果然人如其名,生得体态妖娆楚楚风致,脸上却堆着愁云。杨天意只看了一眼就道:“小怜姑娘,是喜事,你——”未料小怜急忙摒退杂人,双膝跪倒,未语泪先流。杨天意冰雪聪明,不由惊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小怜点头,复又摇头,满面羞赧。
杨天意未想遇上偌般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离儿吃吃地道:“看那叶公子必是十分骄傲自负之人,知道了还不气死?姑娘你又怎么——”小怜哭道:“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只是孩子……”满眼尽是殷殷求恳之色。杨天意已想定了主意,冷然道:“天大地大,没有人命大。走,跟我去见你家公子!”
叶飘正斜倚雕栏轻啜香茗,看着几班女伎轮流排练歌舞,偶尔还亲自下场教习几手,直到看见杨天意带着过来小怜过来,不由惊讶,“啊,这就好了?不愧神医!来人哪——”沈小怜色艺双绝,他一直颇为得意,眼下正有新的曲子等着她起头呢!
杨天意摆了摆手,“不用。叶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叶飘没有大喊大叫,甚至连一丝生气的表情也没有。他只是侧头望着沈小怜,目光之中略微有点怪异。
小怜跪在地下,却吓得浑身发抖。她太熟悉这个主子的脾性了,越是不动声色,越是会在弹指之间就要了人的小命。
杨天意心生怜悯,正要道:“叶公子,这个——”却被一口截断:“这是我的家事。来人,送大夫出去!”
杨天意却没有要告辞的意思,也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位的不耐烦。忽地轻轻一笑,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未知阁下这‘第一楼’较之那‘嘉兴第一楼’又如何?”
叶飘眉眼霍地一跳,转过头来盯着她。杨天意淡淡微笑着,用手做了个戴面具的动作。叶飘若有所悟,面上却看不出表情。
杨天意不慌不忙地道:“既名‘天下’,自有其之容、之度、之量。俗世本纷乱,我等皆过客;只求今日欢,不论明朝事——何必让一点小小意外扰了雅兴?”
叶飘一耸眉,冷冷道:“倘若我就是偌等心胸刻薄之人呢?”
杨天意摇摇头,忽地面色一端,一字字道:“那萧大哥可就识错人啦。”
叶飘的眉头蹙得更紧,锐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脸上。杨天意坦然受之,含笑不语。少顷,叶飘自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滚吧。”
沈小怜泪流满面,不知是感激还是悔恨,端端正正朝上面磕了几个响头,方欲退下,叶飘忽道:“那男人是谁?!”语调咄咄逼人。
小怜浑身一颤,脸色迅即转白,几欲晕倒,却咬着牙不言语。
空气冰一般凝滞。
仍是杨天意目视叶飘,轻声道:“何——必?”
良久。
叶飘终于挥了挥手。
杨天意点点头,立起身来一拱手,“佩服。多谢。告辞了。”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眼光。“慢。”叶飘追了上来,“今日多蒙教诲,受用不尽。”顺手摘下腰间白璧,“无以为谢,这个,还请收下。”
“主人,那叶公子真是大方。”离儿兴致勃勃地跟在后边,一头把玩着那块精致的白璧。“哦,是嘛,你喜欢就拿去玩吧。”杨天意头也未回。未料小丫头却说:“哼,有甚么好,我才不稀罕这臭男人用过的玩艺儿呢!”听得杨天意一笑。
后面突然蹿出一人,劈手将白璧夺了过去,却是那老丐嬉笑道:“哟,这么快就搭上国舅爷了。”离儿生气地瞪他一眼,“你跟踪我们!”老丐连连摇头,“哪敢哪敢。只是那这‘天下第一楼’名气实在太响,谁要是有幸能进去,很快遍京城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啦!”
因说起那无端搅事的黄衫少女,老丐脸色似笑非哭,“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位乃是天波杨府,八郎延顺和耶律公主之女,芳名唤作杨多多。唉,这个名字当真叫得不好,整一个就是惹是生非、任性胡为的主儿!”杨天意正迈进大门,差些绊了个跟头。
老丐兀自说得欢:“杨家满门忠烈,天下皆知。金沙滩一战,大郎延平替了皇帝死,二郎延定替了八贤王,三郎延光被马踏如泥,老令公杨业一头撞死在李陵碑上,七郎延嗣被潘美绑在百尺高杆上活活射死……惨呐!”
离儿好奇地:“杨家将号称‘七郎八虎’,那其余的人呢?”
“四郎延辉被辽国抓去,五郎延德出家五台山,只有六郎延昭一人平安回来。八郎本名王英,他父亲王子明当年和杨继业、王怀、杜天之并称北汉‘四大令公’。临终前,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杨继业,改名杨延顺——”
正说得起劲,门口一阵闹嚷,“呼啦啦”进来几个人,俱皆獐头鼠目之辈,领头的瘦长汉子挺胸凸肚绰条朴刀,自报乃是此处保正,“你家店铺已开张逾月,为何不来孝敬爷们?当真一点规矩不懂?!”离儿惊讶:“啊,京师也兴这些?”老丐苦着脸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钱能使鬼推磨!”离儿眼望杨天意,却见她正呆呆出神,只得打开抽屉摸出两串铜钱,“喏,就这么多了,都给你们!”那保正掂了掂嫌少,还要罗嗦,离儿着实生气了,“还不走,我叫人了!”那瘦汉不住拿眼觑她,忽然嘻笑起来,“噫,这小哥儿细皮白肉的,真可人意儿——”说着就要来摸她的脸。
离儿怒极,劈面甩了他一记耳光。那保正冷不防吃了打,登时嚎叫起来:“奶奶的,这厮对爷爷动手,敢是不想活了!”伸手便去揪她衣领。离儿灵活地避开了,嘴里还不肯饶人:“打的就是你这瘪三,怎么着?”保正何曾吃过这等亏,这一来不啻火上浇油,呼喝一声拔出朴刀,搂头便砍,突地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好大会儿不能动弹。慢慢爬起来刚要挥刀,忽然又是一跤,如是者三番五次,牙齿都损了几颗。
离儿“扑哧”笑出声来,“乖儿子,免礼,免礼!”保正也自觉跌得好生蹊跷,抹了把牙口血迹,瞪大眼睛看脚下,“难道地上泼了油,恁滑?”手下人在旁却看得清楚,赶紧附耳上去嘀咕了几句,那保正似信非信,四下乱找,见老丐正缩在墙角呼呼大睡,脚边横着根讨饭棍。那保正绰刀踏上两三步,不知为何却又迟疑住了,暗自盘算一会,竟自挥挥手,“娘的,今番且饶了你们,走!”
离儿轻轻踢了老丐一脚,“喂,刚是你捣的鬼罢?”老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啊?啊!”离儿开心地:“想不到你还有点用处嘛!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老丐哼哼哈哈,“你说啥?老叫化子只会吃吃睡睡,能派啥用场?”
离儿不再睬他,却见主人依旧倚着柜面发愣,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忍不住嘀咕道:“坏了,莫不是被吓到了?”老丐猛然睁眼,“喔唷,不会吧——看看,本来说好下午出去玩玩,哪来这么多捣乱的!”
离儿唉声叹气地来了句:“这人哪,名声一响,可就不自由了。”杨天意忽然也幽幽叹了口气。老丐背着手转了几圈,嘻嘻笑道:“人在江湖,吃喝玩乐。这样子好不好,哪天——”
还未说完,一条人影扑进来,老丐几乎被撞了个筋斗,那人一把扭住他胳膊,大喊:“樊不了,原来你真个躲在这!”
“姓叶的真该死,居然骗我说奶奶敲聚将钟,召集全家议事!哼,亏得我机灵。”黄衫少女去而复返,伸手一把扯下老丐胡须,竟露出张眉清目秀的年轻俊脸,“看你还往哪里躲!”杨多多拖着他就望外走,“叫花子还没做够啊,告诉你吧,这几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离儿端的吃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