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重归一片静谧,黑夜夹杂着迦南香袅娜绵柔的香气缓缓袭来,我却并无半分睡意。
心底仍自后怕不已,脑子不可抑制的反复回响着今夜姬萨容与那牛二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最后她那布满血丝,怨毒可怖的眼神……
我的决定是否正确;姬萨容知道我并未将今日之事上告花姨后是否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玊儿平白受此磋磨该当如何还她公道;对于楼里那些一直处心积虑算计她的毒妇,该当如何清查惩戒;而花姨那般精明,又是否一早便知道了这些污秽,却为周全大局唯有听之任之?
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完全不在我的把控之中。
我烦躁的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满心痴痴想着若是此刻段冥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是啊,段冥。他是那样一个正义善良而又久经世事的男孩,虽然有时有些不成熟,有些不冷静,但却永远怀着一颗纯粹赤诚的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若是他在,他定会用他独有的温柔语气抚慰好我此刻的毛躁,再条理分明的告诉我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情最得宜的处理方法。
不过因着甘来的缘故,段冥对姬萨容的印象一向不好,加之对我的爱重,倘若是他知道了这一切,或许早在姬萨容在送与我和甘来的河豚白子中下毒之时,便愤而将之如那日四个对我轻薄的嫖客一般杀之后快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寒战。
或许,段冥在处理与我的荣辱安危有关之事时的确会有些激进,但话说回来,今日我不声不响便将事情撂下不提,又是否对玊儿有失公允,而对姬萨容又未能起到感化作用呢?
是啊,虽然今日我的的确确未曾向花姨告发,但是账房对账,六楼封楼,姬萨容又如何得知我已然再一次放过了她呢?以她偏执阴险不可捉摸的性子,若是一时情急,又会不会想着鱼死网破,做出比投毒更加可怕的事情来呢?
我,玊儿,甚至是花姨…她若当真生了歹意,又有谁是她算计不到的呢?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因为一时心软,便置众人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正自烦心不已,恍惚间听见廊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并窸窸窣窣女人低语的声音。
我心下纳罕,便披了斗篷走出房间推门遥望,只见原是长廊那一头东厢玊儿的房间灯火未熄,一个郎中负手立在门外,几个年长的姨婆或端着热水或捧着药盏,正自鱼贯出入。想是那玊儿夜来病发,实在疼得厉害,这才惊动了下人。
我听着她房中时不时传出丝丝缕缕微弱的痛吟,心下愈发不忍,便索性往她房间走去。
“我是桃销楼花姨的侄女。请问先生,咱们姑娘的病怎么样了?”我向郎中略施一礼,便焦急问道,“不必倒书袋,您只告诉我她病得到底严不严重,还有这药,是否是对姑娘病症而下的好药呢?”
“回姐儿的话,玊儿姑娘原不过是水土不服,外感时邪带出来的癸水紊乱,只消吃两剂药好生调理了便是。”那郎中捋着长须摇头光脑道,“只是老朽一早原给花妈妈留了适症的药方,适才看过药汤,也并无什么差错...实在想不通,这玊儿姑娘的病如何就未见起色,反而有些加重的势头呢......”
一颗心终于安定。姬萨容到底不算丢尽了良心,未曾再拿害人的药给玊儿吃。而玊儿虽吃了些苦头,病症到底还轻,也不算栽了太大的跟头。
“先生既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前头原是咱们忙中出错,给玊儿姑娘抓错了药,未能在发病之初根治不说,还害得姑娘受了这一场大罪。”
我展颜道,“万幸只错了一日,好歹还能及时补救。只是虽然如今按着先生的方子仔仔细细的重新用了药,想必姑娘的病情不会继续加重,却也须得烦请您老人家替咱们好生照料着。或是再酌情改改方子;或是嘱咐厨房做些相宜的膳食,只消叫下人告诉了我,桃销楼必会周全照应,好好补偿姑娘,再好好感谢先生您的。”
“老朽不过尽医家本分罢了。”郎中拱手笑道,“不过听姐儿适才所言,错用药材以致玊儿姑娘病重一事实在罪过,还劳烦姐儿告知下头,抓药之时千万谨慎,切不可错抓漏抓,哪怕多抓少抓,于姑娘的身子都是极大的损煞啊!”
“谨记先生教诲,我们自会当心。”
不错,决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便是姬萨容此番没有真的要了玊儿的性命,她到底也是这桃销楼中心思歹毒行事阴险之人的典型。如今好不容易抓了现行,若不趁此机会煞一煞她们的污糟风气,今后如玊儿一般的心思单纯惹人生妒者,却又哪里还有生路可寻了?
此事必得求花姨做主,予受难者以宽慰,予作恶者以惩戒才是。
“大夫…大夫!您还没走呢,那正好,快给咱们屋里也瞧瞧吧!姑娘自晚间回房便腹痛不止,适才还下了红,此刻已经快疼得昏死过去了!”
已经走到楼梯口,但闻身后又是一阵喧哗。
我回身去看,却是姬萨容的房门大打开来,一个小丫头一脸慌张,正自将郎中从玊儿屋外拖曳至自己房中。
我这才想起今夜姬萨容因着怕我到花姨跟前告状,又倔强不肯向我服软,一时情急吞药自罚之事。她不比玊儿是清倌人,如今一旦发了这千金一科的病症,必是更甚后者百倍千倍的难受。
想到这里,我竟又从心底滋生出丝丝缕缕对这个恶毒女人的心疼来……
只是玊儿之冤不能不平,楼中一众作恶之人不能不抓。花姨今日忙着照应前头生意无暇顾及,事情既然被我发现,也必须在我这有个了结。
然而姬萨容如今已自食恶果,若要我再把她供到花姨跟前挨打受罚,却又实在有失人道……
罢了,两害相权,唯有取个折中的法子——事情自是要说的,至于姬萨容,少不得我一反之前对她的厌憎态度,豁出脸来向花姨为她求情,争取保住她桃销楼红倌人的体面。
其余若有惩处,也只得听天由命,再怨不得旁人罢了。
如此想着,已然上到了六楼。
但见整个楼层黑灯瞎火,唯独走廊尽头的账房尚有微弱灯火。我这才想到,此刻已是子时五刻,莫要说这一层,便是整个后楼怕也只有五楼东厢双姝闺房和远处花姨的账房尚未熄火了。
想到此处,我便心疼起了花姨,花甲之岁还要为了桃销楼的生意熬到深夜。而她手下的女孩们又偏生这般的不安分,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让人伤心。
悄声行至房前,我苦心想着该当如何告知花姨我深夜上楼见她的缘由,正欲敲门,忽听里面竟幽幽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我一时惊奇,没由来的便想起早些时候撞见姬萨容与牛二密谋之事,不觉背后便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一时不知如何进退,唯有呆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依女儿调查,此次下手的共有七人,便是依兰,翠竹,缇柳,云梅,海棠还有四楼唱曲儿的梦伶和弹月琴的琰倌。而接头的活计牛二和厨子王富,都是跟前头福临总管交好的。”
“原以为那个狗东西去了以后楼里便能清净些许,谁成想由着他坐大不过几年,竟生出这许多余毒来!”只听花姨咬牙恨道,“至于那几个丫头,我素日就瞧着她们不安分,前些日子灵儿的那起子闲话便多是从她们嘴里嚼出来的。梦伶琰倌两个丫头跟了我这许多年,原也算是有体面的,成日家不想着学曲练琴,于这些个阴毒手段上倒愈发有了长进!”
“妈妈何必动气,”只听另一个倌人劝慰道,“其实这桃销楼的女孩子虽多,与妈妈一条心的左不过也就咱们十个人。其余的眼界见识短浅不说,心也是由不得咱们把控的。便是一个个纷纷藏不住狐狸尾巴要现形,您也不必为她们失望动气,横竖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收拾干净再栽培年轻的替换了便是。”
“正是呢,二楼三楼的小丫头子们自不必提,只说梦伶和琰倌两个,妈妈想来也瞧得出来,近日同姬萨容那是走得愈发近了,便好像人家姬姑娘能护她们在这楼里一世周全似的。”第三个倌人冷笑道,“要我说,妈妈,那姬氏本就不是个知根知底的,咱们可断断不能由着她邀买人心,在桃销楼坐大。那两个丫头如今既起了异心,您可千万不能顾及着往日情分轻纵了她们啊!”
“这话不错,咱们还尚未探清南头来的花魁的底细,她们便这般迫不及待的出手了。醋妒不说,实在也是没有将桃销楼和妈妈您放在眼里!这样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东西,非得撅了她们的翅膀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