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睁开了眼,汝华缓缓回眸,扫过一旁枕在床沿睡着了的栾子襄。
松开了手,她拽着他的袖子,他也不敢动作,只席地而坐,枕在床边就睡着了。
汝华推了他一把,环顾了一眼四周,几疑身在梦中。
栾子襄清醒过来,抬眼目光自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欣然抓住了她的手。
“我怎么了?”她感觉睡着的时候,还是在客栈中。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栾子襄心有余悸,她从客栈一倒下去,就是昏迷不醒。
他不敢耽搁,连夜带着她赶回了凉州城,太医院的太医已经轮番来了好几波人了。
栾子襄就守在这儿,整整两天,她不醒,他就不敢离开。
汝华目光掠过四周景象,三年几乎未曾改变,这公主府恍惚之间,就像她从离开过。
本来还以为,近乡情怯,到了凉州城,她也未必有勇气,踏入家门。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回到了房中。
“你上来睡。”她伸手拽了他一把。
他如今身体还不如她,地板上过夜,真是不怕病入膏肓了。
栾子襄愣了一下,听话的与她并肩而坐,只觉得人生一梦,他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这么近的陪在她身边。
汝华侧首看了他一眼,“你不要看我。”
栾子襄目光微侧,拒绝不了她的要求,口中却喃喃道:“不看着,总怕真成了梦了。”
话音未落,他却脊背一僵。
汝华埋首在他肩头,呼吸尚未平顺,却已是泪如雨下。
她从未在他面前这样哭过。
被人误解为疯子是不曾。
睿帝死时不曾。
被百官刁难时不曾。
就连三年前死在病榻之上也不曾。
他曾经也以为,或许是她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不放在心上,自然不会痛极而泣。
她总是离所有人都太远,不像是这世上的人,哪怕当年嫁于他,同床共枕数年,他仍然不敢确定,她心中是有他的。
可她如今真的在他身边泣不成声之时,他又开始痛如刀割,宁愿她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不痛不伤。
他不敢回头看她,也知道她不愿意被他看到。
“子襄,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声音微微颤抖,一闭眼就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栾子襄缓缓握住她环在他腰间的手,目光微垂,“你就是汝华。”
她默不作声,片刻后侧身与他四目相对,“可是我没有杀了他。”
栾子襄缓了许久,才确认了她口中的“他”是谁。
“我有机会杀了他的,哪怕最后自己也会死在北央宫中,可杀了楚岚,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她扪心自问。
到底是白溪的感情更深还是汝华的执念更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面对抉择之时,她犹豫了。
她在逃避,不然也不会仓皇失措的离开北央。
“你不必为难自己,你的命比他的命珍重多了,你做不到的,我来替你做。”栾子襄叹息一声,眉心微动。
她的每一面,他都曾挚爱,无论是林白溪还是汝华,他心心念念的人,都只有这一个而已。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歇一歇吧。”汝华无言以对,只能避而不谈。
栾子襄拥她一同躺了下来,一双鸳鸯枕,今夜总算不再是形单影只。
他安心闭眼,呼吸间隐约是她发间幽香。
“我想见一见詹尔。”汝华略抬眼,蓦然说了一句。
南魏汶帝,字詹尔。
栾子襄已有几分困倦,声音低哑的应了一声,“好。”
四更天色介于半明半昧之间。
汝华躺了整整两天,已经没了半分困倦,只是陪着栾子襄躺着。
她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缱绻不相离。
五更天,栾子襄朦胧中睁开眼,就对上了她的目光。
久违的暖意,涌入四肢百骸,风过水无痕,却红了一池莲花。
侍女片刻后,鱼贯而入。
暌违三年之久,她再次坐在了从前的妆台前。
“王妃娘娘,簪翠翘还是步摇?”侍女浅声询问,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汝华愣了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称呼。
倒是忘了,她在世人眼底已经是个死人了,这里也不再是公主府,而是摄政王府。
她如今成了他的王妃。
栾子襄拢了长袍款步而来。
“翠翘。”他上前接过翠翘,替她簪于发上。
侍女惊异的倒退了两步,她没有看错吧?王竟然会亲自理会这些小事。
更何况……这可是敌国联姻而来的女子,王心中一向只有公主,怎么会对这异国王妃如此上心?
汝华对镜扫了一眼,缓缓起身。
碧罗裙绉纱薄如蝉翼,层层叠叠七件累积在身上也不觉丝毫重量,隐约仍能窥见雪色肌肤一抹,发冠翠翘落在发髻上的瞬间。
她才隐约窥到了从前的影子,三年前的南魏大公主,三年后的摄政王妃。
几不可闻的一抹叹,早膳用完之后,已经是天放大亮。
栾子襄没忘记她说过的话,“要进宫看一看吗?”
汝华瞧了他一眼,她如今的身份还有这脸脸,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她。
就算詹尔是她的亲弟弟,如今也是相见不相识了。
栾子襄修眉微敛,温凉指尖摸了摸她的脸,“不怕,有我在。”
汝华略挑了挑眉,“詹尔的性子敏感谨慎,我走之后,怕是也未必肯听你的,暗中不少动作吧?”
“听不听又怎么样,他也奈何不了我,仅凭一个秦国公,就想要颠倒了南朝的朝堂,皇帝还是太年轻了,永远不肯长大。”栾子襄眉心微不可察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樱唇淡抿而笑。
事实上,詹尔已经不是从前的詹尔,他已经长大了,也逐渐暴露出了,身为九五之尊,想要权柄荣耀加身的野心。
可惜,小皇帝空有野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詹尔不是明君的料子,但这些话,他不会说给她听。
在她的心底,詹尔永远是那个依赖于她又的弟弟,他不想毁了她的美梦。
“三年了,总该有些长进吧。”汝华跟着勾了勾唇,心底原本的一丝不安逐渐消散。
栾子襄但笑不答,“你去瞧瞧就知道了,但先说好,我可没有欺负他。”
汝华轻撇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明齐呢?她离开南魏,背井离乡这么些年,也该想回宫中看一看了,只是她如今的身份,当年一事又没有证据……委实难办。”
若是明齐想要恢复身份,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可当年明齐之死,落在了她的头上,若是明齐回来了,再翻出陈年旧事,只怕证据不足。
栾子襄眸光沉如墨色,伸手扶她起来,“再议吧,就算一时不能沉冤昭雪,等到本王拿下了楚岚,总能恢复她的身份的。”
红色马车上纹着招摇奔腾的麒麟,车夫直接把车赶进了宫门中。
汝华随着栾子襄下车,一路上见到了许多人,大臣,内监,宫女,侍卫,有熟悉的,有陌生的。
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闪过。
飞檐斗拱,白玉长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一路宫人向栾子襄行礼后,避退让路,也有几名大臣,停下脚步寒暄。
栾子襄神色淡漠孤傲如常,这些人的目光大多落在了她的身上,探究中带着几分判断。
“王爷,敢问身旁这位……”
栾子襄淡淡瞧了这人一眼,“本王的王妃。”
没想到,竟然真从丽京城娶了一位王妃回来?
众人惊诧之中,掠向汝华的目光又带着几分怜悯与不屑,这王妃怕是还不知道,这摄政王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大公主,千里迢迢嫁过来,怕是要守活寡?
栾子襄瞧不上这些人獐头鼠目的模样,略一沉眸,径直牵住她的手,拾阶而上。
“世人多是有眼无珠,不必理会。”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汝华倒也说不上难过愤怒,只是饶有兴致的笑了笑,“我总犯不上生自己的气,你紧张什么?除非你这三年,过得不怎么老实。”
栾子襄瞥了眼四野无人,俯身一吻印在她的唇上,辗转片刻,用力咬了一口。
“你扪心自问,该不该这般污蔑我。”他眉眼染了几分冶然,面上却瞧不出所以然,叹息落在风中氤散。
汝华随他走了几步,余光暗瞥了他一眼,虽然看不出什么,可他向来如此。
就算生她气,也只会放在心底冷战,绝不肯开口。
“我说错了。”她低声对他言了一句。
栾子襄目光微动了一下,只瞧了她一眼,带她迈进了大殿。
她从前也会故意说些无伤大雅的话来气他,可从来都不会先向他低头,如今倒是比以前进步了许多。
殿内公公正打着瞌睡,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头看到了栾子襄,忙不迭的迎了过来。
当然目光也没少往汝华身上看,这三年头一回,能看到摄政王身边站着女人。
“驸马爷,陛下正读着书呢,最近可用功了。”内监笑着引路。
宫中惯来称呼栾子襄为“驸马爷”,哪怕是封了王爵,这摄政王的称呼,也只在前朝被人提及。
汶帝詹尔正发着呆,听到太监的话,忙正襟危坐,握着御笔,文弱的喊:“大哥。”
栾子襄淡淡的应了一句,他没行礼,寻常顾忌着君臣之别,可今日她在他身侧,他不行礼,是顾她身份周全。
汶帝见状目光微闪,他倒也并不在乎栾子襄行不行礼,却不可避免的打量着旁边站着的女子。
他并不愿意看到,栾子襄续娶,这也是这么多年,他命宫人时时刻刻只准喊“驸马爷”,不准喊“摄政王”的原因。
他要所有人替他提醒栾子襄,皇姐的存在,只要栾子襄一日不续娶,就会顾忌着跟皇家的情分,这样他的皇位才能坐的安稳。
“大哥,听说你从北央带回了个女人?”汶帝懵懂的笑了笑。
栾子襄揽着汝华,向前走到皇帝身边,俯身瞟了眼桌上摆着的书。
“既然陛下也有仁君之心,想要与北央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修好一事,自然只有联姻才最为巩固。”他漫不经心扫了眼汶帝,“这便是臣迎回来的王妃,特来面见陛下。”
汶帝攥了攥指尖,含笑点头,只敷衍的扫了一眼汝华,“恭喜大哥,这么多年,摄政王府中没有一个女人,要是皇姐看到了大哥终于走出从前,肯定也替大哥开心……只不过……”
“北央送来的女人,大哥若是喜欢,留在身边暖床便是,摄政王妃之位,朕觉得不妥。”
汝华与栾子襄同时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汶帝却不管两人反应,只侧目看向汝华,“朕觉得你是个好人,你若是真心想要留在大哥身边,想必定然也不会在乎这些虚名吧?”
汝华不知该哭该笑的抿了抿唇……这小兔崽子,我怎么就是好人了?好人就活该受委屈背锅吗?
栾子襄眉峰微抬,“陛下不要胡闹。”
汶帝顷刻间委屈的掉眼泪,“大哥,朕昨晚又梦到大皇姐了,她说虽然当了神仙逍遥自在,可是却孤单寂寞得很,还托朕告诉大哥,她心底记挂着你,想得不得了!”
汝华……怎么突然觉得有些羞耻?
栾子襄失笑,伸手搂在了身侧人的腰间,目光微暖,“我心中也记挂着她,想的不必她少。”
汶帝:“朕就知道大哥最是一心一意,定是北央皇帝,非要给大哥枕边塞人,大哥放心,朕绝不同意此事!”
“果然北央还是心存叵测,那些大臣都是骗朕的,朕这次支持大哥,绝不同意议和联姻!”
栾子襄目光淡漠,并没有被汶帝打动,“议和自然不行,但联姻可行。”
汶帝暗中磨牙,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难对付。
他嚎啕大哭,无理取闹道:“朕不同意!反正朕就是不下旨!”
汝华被他哭的头疼,詹尔从前还不是这样的,虽然性格柔弱了些,但在她面前,也没有这么爱哭过。
怎么被栾子襄管了三年,反而越发活回去了,一个皇帝,整天胡搅蛮缠,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栾子襄神色微凉,正要训斥。
汝华却已冷了目光,反手落下了一巴掌。
“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