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子襄一杯茶端在手中许久,眼神比茶水清寒,孟之双手交握身前,不觉间已生冷汗。
“陛下的圣旨?”栾子襄缓缓凝眸。
孟之支吾了一下,颔首:“陛下的圣旨,千真万确。”
栾子襄手中拨弄碳火的金钳,沉沉落在了孟之的肩膀上,眼中一抹幽光,肖似嘲讽,“你的主人是谁,你心中清楚,我可以容你弄虚作假一次,但却没有第二次。”
孟之眼神微敛:“奴才不懂摄政王在说什么。”
栾子襄淡淡一笑,“懂不懂不重要,记在心底就好。”
孟之俯身,硬着头皮行礼,“多谢摄政王教训。”
栾子襄摆手,“下去吧。”
孟之冷汗涔涔的退下。
政事堂留下商讨的几名朝臣,忍不住皱起了眉,窃窃私语。
女帝这才登基一日,就不理朝政,只爱风月了?
这要是选了三宫六院,岂不是更加荒唐奢靡,简直是毫不遮掩的昏君。
再者说……就算要选三宫六院,怎么能传旨给摄政王呢?
摄政王不也是陛下的……入幕之宾,还是旧时夫妻……莫非?
这也是情趣?
“王爷,陛下怕是一时糊涂,这圣旨还是先放一放,改日再谈吧。”
“正是此理,国政之事要紧。”
大臣们众口纷纭,各怀心思。
栾子襄只淡淡的抬眼,“散了吧。”
大臣们:“王爷,那圣旨之事?”
栾子襄眉峰料峭,眼底笑意不染温度,几分冷冶:“回去准备着,各家适龄公子凡未婚配,改天都送过来,本王亲自挑选。”
大臣们:“……是。”
瞧这意思,怕是不妙啊……
各家公子,那个不是家族期望,只盼着能够出人头地,封王拜相,这谁愿意进宫来,陪一个荒唐虚度的女人浪费精力?
难啊,不能不遵旨,又糊弄不过去。
摄政王亲自挑选,谁敢耍小聪明?
一群人愁容满面,兴兴叹叹的离开政事堂。
门外东风席卷,一只手霍然推开了窗,珠帘哗啦啦响作一片。
昼闫取了黑狐裘,疾走两步递了过去。
“王,小心伤身。”
栾子襄接过来,洁白有力的五指,按在轩窗之上,一双眼沉凉如水,面容如覆冰霜,隽秀分明的五官,比窗外风更凛冽。
“本王不能容他。”他缓缓抿了淡绯的唇,兀的说出一句话。
昼闫低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王,您要出手吗?”
他知道栾子襄一贯的作风,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栾子襄淡淡冷笑了一声,“现在还不急,有时间与他虚与委蛇,你只暗中派人去寻偃师。”
昼闫眼神微眯,“那就纵容着他胡作非为,要为陛下充盈什么后宫吗?”
栾子襄眉心一冷,一把推上了窗,“多些人,不正好热闹吗?他想要拿这些人来挑战本王,本王也正好会会他,三宫六院又如何?花红柳绿又怎样!”
他信她,自不疑心。
昼闫缓缓叹了一口气,“王今夜回府吗?”
栾子襄转身走回案前,一只手放在了奏折上,“不回,不必命人等候了。”
她在宫中,他怎么放心的下。
昼闫颔首。
栾子襄略一提笔,吩咐道:“去外边喊名内监过来。”
昼闫转身,人不多时就带了过来。
“见过摄政王。”内监撩袍跪地,不敢再称呼“驸马爷”,毕竟皇室的主人都变了。
栾子襄没抬眼,目光仍然专注在笔下,“你去陛下寝宫跑一趟,请陛下来政事堂。”
内监愣了一下,“王爷,奴才听说陛下寝宫外,御林军把守的严实,说是宫中闹了刺客,为免龙体受损,要寸步不离的守护。”
“这……要是他们不肯放奴才进去,可怎么办?”
栾子襄缓缓凝眸,随手自一旁取出了一本奏折,“拿着,谁敢拦你,一律以阻拦政务之罪论处,格杀勿论!”
内监小心翼翼上前捧起奏折,快步离开。
……
寝宫前,御林军虽有守卫之责,却也无权阻拦政事,只能不情不愿的放内监入内。
楚岚正要拽着汝华下棋,棋盘都已放好,却听到不合时宜的禀报声。
黑白子只落下一处,暖炉上置着新煮好的香茗。
楚岚眉心微蹙,目光如炬的看向汝华。
汝华顿了一下,“进。”
“陛下。”内监恭敬俯身,将手中奏折奉上,“这是摄政王命奴才带过来的。”
汝华接了过来,淡淡的扫了一眼。
“他还在政事堂?”她问道。
内监低头答:“在的,各位大臣刚走,王爷命奴才请陛下过去议事。”
楚岚微微一笑,眼神绵里藏针,“议事?是为了给陛下充盈后宫吗?”
内监窘迫的把头埋得更低,“这……奴才也不知道,王爷只说请陛下过去。”
汝华扫了楚岚一眼,放下手中的棋子。
她本来也不想下什么棋,心烦意乱的很,一看到他就免不了生出一番自责愧疚。
“朕知道了。”
她拿起一旁奏折,准备下榻。
楚岚一只手落在棋盘上,棋子一颤,清脆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汝华抬眼,目光顺着棋子滚落的地方看过去。
楚岚漫不经心枕臂,垂落在榻下的脚,轻轻一踢,就踢飞了她的鞋。
“不准去。”
他沉着眸子,阴侧侧的看向她的脸。
汝华微微偏头,“你发什么疯?”
楚岚冷着脸,抿唇如线,“大臣都散了,你还去做什么,好人都让他做了,你现在过去,也没人夸你一句勤政爱民,记得你的好!”
汝华不以为意,“难道我处理政事,都只是为了装装样子,给外人看的不成?你何必想的如此狭隘。”
楚岚抓住她的手腕,眸中一深,“是我想的狭隘,还是他栾子襄做的狭隘?他不就是想要让你过去陪他!他不就是怕我占了你的心!如此迫不及待的来要人,他防我如防狼!”
“你可不就是狼子野心?”汝华气笑。
楚岚恨恨的搂住她的腰,如掐着一捧娇艳的花,“我是狼子野心,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晚上,他连后殿都没让你出,就把人拦了下来,他今天又要来从我眼皮子底下抢人!”
“你不准去!真当我不敢毒死他是么!”
汝华余光扫了眼一旁内监。
内监忙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当自己是聋子什么都没听见。
没想到啊,这男人的心里面竟然也这么多弯弯绕绕,比起前朝宫斗也不遑多让,真是大开眼界……
汝华做不到掩耳盗铃,忍不住红了耳根,一只手捂住楚岚的嘴,“你少说两句!”
楚岚一双肖若琉璃的眸子,微微紧了紧,直直逼视进她眼底。
汝华缓缓收回了手,退步道:“我夜里回来。”
楚岚目光幽幽,“汝华,你要是骗我,我就砸了你的政事堂。”
他下榻捡起她飞出许远的鞋,替她穿好。
汝华微微俯身,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几分难以言喻之情。
内监识趣的从地上站了起来,让开路。
“陛下,龙撵已经备好。”
汝华魂不守舍的拿着奏折,坐在龙撵之上。
南魏,是她的了?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可一切又全变了。
是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还是去面对一切?
她有些头疼,不可否认,确实私心里,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当上了这个皇帝,不想开宴如流水,不想听朝臣恭贺,不想坐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所以她不摆盛宴,没去上朝,顺从着楚岚的意思,留在了寝宫。
可这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她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否则她与詹尔又有什么区别,真要落得百姓怨声载道,南魏一落千丈?
徐而凝视手上扳指,看着雕龙画凤的车撵,看着连绵起伏的宫阙。
这些,都是你的了汝华。
纵使不愿,但也不可辜负。
……
“陛下?”
政事堂外,内监温声询问。
汝华缓缓走了出来,淡淡的给了宫人一个手势,推门而进。
宫人意会的守在外边。
昼闫打开门,有些诧异的瞧了她一眼。
汝华微微侧首。
“陛下。”昼闫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总觉得她有哪里不同了。
汝华略一点头,向里走去。
奏折抵在雪白掌心,目光不深不浅的看向那双笔落惊风雨手,继而落在了主人的脸上。
笑意氤氲,她缓缓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身侧。
栾子襄眸光微顿,一只手将她压在身前,笔墨未断行云流水。
汝华被他圈揽在怀里,目光跟着他的笔迹,游走在奏折之上。
“陛下今天为什么不上朝?”栾子襄微微倾身,下巴压在了眼前肩膀上,被她鬓发纠缠,脸上酥酥微痒。
汝华眸光微闪,“朕忘了。”
他低低失笑,笔墨微顿,“汝华,你是不是不愿意……你若是真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不会逼你。”
她伸手,指尖温凉按下了他手中毛笔,转身勾住他的脖子,目光深深看了他许久,兀的一叹:“朕不是昏君。”
话一说出口,不知怎么的就有几分委屈了。
她紧紧抱住他,靠在他的肩前。
只有他能让她安心。
栾子襄任由她放纵自己,轻轻拍在那有些伶仃的蝴蝶骨,安抚她的失落。
“你当然不是汝华,只要你想做,你可以比任何人做的都好。”
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能力,她能在群狼环伺中革新朝堂,安定四域,怎么会不懂治理国家呢。
朝中的流言蜚语,只不过源于无知而已。
他们不懂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
如今的评判,只不过是断章取义而已。
汝华不舍得放开他,只想沉溺在他的怀抱里。
“阿襄,我不能没有你。”
栾子襄心底温软的像浸水的花枝,“我若是要死了,定会狠心一次,让你躺在身边陪葬。”
她娇娆枕在他怀里之时,岁月为之静好,风不动云不走,山河朵朵,红莲怒放。
她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匹缎。
也是他手中最睥睨的一把剑。
汝华越发显得有些意乱,她不能骗过自己的心,也不能骗他。
她必须告诉他,她已经配不上他的这份爱。
心有裂痕,不配他的独一无二。
紧抿有些发白的唇,她握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显见的有几分语无伦次。
栾子襄反握住她的手,料峭眉眼融了春寒,微微一笑:“别着急,你想说我就会一直听着。”
汝华平静了一下,深沉了一口气,“我已经知道一切了子襄。”
栾子襄眼神微顿,如常一笑,“什么?”
汝华看着他的眼,有些力不从心的悲哀,“是我先杀了人,是我做错了事,是我有错在先,对吗?”
栾子襄几不可闻的叹息,抓住她有些颤抖的手,神色宽容而平和,“别这么说自己汝华,我虽然不知道,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我相信你,你不会平白无故的杀人。”
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些,有意遮掩住事实,想要以鲜血替她抹去这些污渍,道没想到她竟然还是知道了。
眼神微微晦暗,是谁告诉的她?
“汝华,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他有些薄茧的指腹,温热抚过她得脸颊。
汝华微微垂眸,想到楚岚的双眼,忍不住有些心痛,之后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
栾子襄已经有了猜测,眼底微凉:“是楚岚告诉你的?”
汝华淡淡抿唇,“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她犹豫,话到唇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栾子襄察觉她眼底的徘徊踯躅,目光如炬,落在了她的脸上。
“汝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有些煎熬,仿佛心中有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汝华对上他的眼,蓦然生出了几分决然。
她必须要告诉他。
哪怕是失去他,也不能有所隐瞒。
“阿襄,我——”
她话才到一半,却被他给打断。
他俯身落下的吻,旖旎缠绵如风中的云,捉摸不定又不可忽视。
汝华沉沉浮浮中,只能感受到心中的愧疚与暗恨,若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心,谁又知道,什么是爱。
“我对不起你。”
她一只手推开了他些许,没有闪避的看着他幽深如渊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