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夜半三更,姚国公仍在书房未歇。
烛火高烧,下人大气不敢出的添了碳火,生怕吵到心情不顺的国公大人。
门外一声动静,有凌乱的脚步声断断续续。
老管家抬眼看了看,却见是几名府中的幕僚,一同来到了书房前。
他心底隐隐察觉到有大事发生,脚步迅速的走进书房,拱手一礼:“老爷,您让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了。”
几名幕僚随后而入,看脸色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姚国公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几人,定在先行入内的老管家身上:“查出什么眉目了,尽管说出来。”
老管家不敢耽搁,也没顾及有旁人在:“大小姐拜佛烧香当日,径山寺确实有宫里内监出没的痕迹,只不过那些人似乎并没有进入寺中。”
姚国公挑起眼,质疑道:“人既然去了,为什么没有进入寺中?”
老管家将听到了答案如实报上:“是因为这几名内监是受皇后娘娘之命,给丰府的丰公子送暖裘的,只是丰公子不在府内,几日都流连在径山寺中,他们这才去了径山寺寻人。”
“据寺中方丈所言,这几人只守在了寺门口,见了他一面之后,托他把消息传给丰公子,之后丰公子现身之后,几人便回宫复命了。”
姚国公眼中晦明不定,缓缓摩挲腰间挂着的弯刀,“万一是这些宫人兵分两路,一路人出现在寺门口,掩人耳目,另一路人暗中潜进寺内接近佛堂做下了此事,这也不稀奇。”
老管家颔首低眉:“老爷说的有道理,可是如今就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姚国公周身微沉,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虽然宫中人没有进入径山寺,可丰逸却一直都在,这件事情或许是他知道了什么,所以做下了此事也说不定。
一旁幕僚见状一礼,匆匆道:“国公大人,我们这边也得到了些消息,刻不容缓。”
姚国公拧眉,瞥了他们一眼,“一块报上来。”
现在还有什么情况,能比丢了这个赖以上位的孩子,更让人头疼了呢?虱子多了不怕咬。
幕僚愁眉不展道:“据我们的人传来消息,皇宫中的人怕是要有大动作,赵皇后似乎说服了丰逸,明天就要滴血认亲,认祖归宗。”
姚国公心底又是一沉。
果然丰逸已经被赵皇后说服了,说不定他躲在径山寺就是为了坏他的好事,现在目的达成了,也就不屑于装什么假清高了。
就说从前都是惺惺作态,怎么可能面对皇位不动心,现在原形毕露,这就迫不及待的要认祖归宗了。
“呵!”他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他们倒是打好了如意算盘,不知道接下来又有什么好戏上演?”
幕僚焦灼不安:“国公大人,咱们需赶紧想好应对之策,此事绝对不能如他们所愿。”
姚国公沉沉的挑了挑眉,“应对之策?如今哪还有什么应对之策,从前的计划已经行不通,只能推翻重开,这次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失去了这个皇族血脉,我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只能以铁血手腕镇压四方。”
幕僚眉头紧皱:“国公大人当真考虑好了?若是强行对抗皇族,只怕是要被载进史册,遗臭万年的。”
姚国公缓缓站起身来,手中弯刀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度,纳入宝石璀璨的刀鞘。
他脊背挺的越发笔直,一副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姿态,阴冷的扯了扯嘴角,“那就遗臭万年,总好过于刀下做鬼的强。”
他是在乎这些虚名,但那是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时候,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走这一条最为陡峭的路。
幕僚心中一震,知道从投靠国公府的那天起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被人骂做窃国贼也罢,总之活下来的只能是胜者。
他们也是别无选择。
“我等愿意誓死追随国公。”
几人发誓效忠,态度诚挚无悔。
姚国公走上前,淡淡的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唇边已然隐约挂起了寻常的笑意:“放心,等到本官加冕之时,定然不会忘记你们。”
几人更加热血澎湃,掷地有声的道:“多谢国公知遇之恩。”
姚国公颇为满意几人的态度,略一抬手,回眸看向老管家:“现在就派人去把朝中可靠的亲信都请过来,今晚连夜商讨如何应对明日之事,”
老管家知道事态紧急,连忙下去传令,也顾不得什么半夜三更,睡着了也要叫起来。
……
第二日天色发白,丰府里仍是一片祥和之状,风平浪静。
丰逸昨天拿回来的两壶酒已经喝了一大半,一夜无梦安枕至天亮,醒来用了早膳,剑舞须臾。
他看着头上天色,微微恍惚了片刻。
过了今天之后,怕是有一段时间过不了这样安逸平静的日子了。
微微轻叹了一声,他转身藏剑于匣,指尖抚过冰冷的剑身。
身后下人近前通报,说皇宫里派出来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外了。
丰逸极轻的点了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才迈出暖阁的第一步,头顶上突然飘落了一片雪花,有些冰的落在了手背上。
下人“哎呦”了一声,赶忙转身拿了保暖的裘衣给他递过去:“公子快穿上再去吧,小心着凉。”
丰逸略微颔首,接过来披在了身上,脚步稳健而有力,冒雪出了府门。
门外宫人含笑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丰逸上了马车,心底略有几分不适应,马车对于他来说并不常坐,他不喜欢这种狭小的空间感,若真有什么紧急的事,还是策马来得痛快。
不过既然还有一段时间要坐,倒也无可无不可,忍一忍就是了。
他掀开了一线车窗,看了看天上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淡淡的勾了勾唇。
有雪的日子,天地总会显得格外的祥和宁静,希望今日也是如此。
关上车窗,背靠在软枕上,他合上了眸眼假寐,耳边隐约能听到街里坊间闲言碎语的声音,虽然喧嚣沾满烟火气,却让人格外的踏实。
马车踩着青石板路,一直通到了皇宫。
宫门外已经落了一层白,红墙上的琉璃瓦都被覆盖,马车直入重门,无人阻拦。
风吹过料峭枝叶,发出细微的动静。
丰逸下了马车,跟着宫人径直走向大殿。
大殿内赵皇后已然在久候。
周围分列文武百官,又有太医院各医官。
人头攒动,颇有几分严阵以待的架势。
……
“又下雪了?”
汝华愣了一下,推开门看到一地的落白停住脚步,关上门重新回到了房间。
北方的天气严冷,即使是在室内烧着碳火,也不如南朝暖和,只能多添几件衣服。
身上棉衣已经够笨拙了,出门还要再添两件衣服,实在不划算。
她兴致缺缺的坐在了暖炉旁,听着门外的风声还有炉火上沸腾的水声。
楚岚算了算时间,掀开火炉上的药罐子,看了看颜色已经熬制的差不多了。
他倒出了一碗汤药,放在她的面前。
汝华已经没多再抗拒这些汤药,只要不苦的难以下咽,每天喝两碗也不是太难忍,她伸手拿出旁边汤匙,舀了一勺。
一只手伸了过来,拦了她一下。
汝华抬头看向他。
楚岚垂眸掠了她一眼,慵然勾唇道:“还烫着,晚点儿再喝。”
汝华放下汤匙缓缓松开手,她靠在榻上出神了片刻,目光转了一圈才看向了他。
楚岚迎上她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手,拽了一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微一用力收紧。
“你做什么?”汝华吸了一口凉气。
他下颌已经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的脊背紧贴在他的胸膛之上,能感到鲜活的温热。
楚岚淡若无痕勾了勾唇,笃定道:“你很冷。”
汝华微微动了一下,蹙眉道:“我不冷。”
楚岚漫不经心颔首,没有在乎她的口是心非:“那就是我冷。”
汝华没再反驳,她小声道:“外边这场雪会下多久?北央总是这么下雪吗?”
她还从未见过北央的冬天,这是第一次。
没想到从南魏到北央,竟然总能碰到下雪的天气。
楚岚目光掠过她细腻如瓷,微染绯色的脸颊,心猿意马的点了点头,“会下很久,上一年的丽京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
汝华眉心微紧,心存怀疑:“一个月?那岂不是路都被封死了,百姓都出不了家门,米粮不够,还不乱了套?”
楚岚握住她的右手,缓缓十指交握在一起,也不知道她抬不起手,还有没有出触觉在。
“不会一个月一直下雪,落个三五天,总要停一停的,少则半日多则两天,上天什么时候下雪,总是没办法提前预料的,只能防患于未然,米粮都会充裕的备足,不至于让百姓活不下来。”
他耐心的解释给她听,也想到了上一年的丽京城。
那时候没有她,他身在丽京城的太子府,每日批阅各地送来的折子,闲散时抽空应付一下荣彦的阴谋诡计,过着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的日子。
当时怎么看,他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怎么也想不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下一年的冬天会天翻地覆。
而她就是他最大的变故。
“这?雪要是不停,会一直这么冷下去吧。”她有些忧虑,身在南魏的温暖和风里长大,北方的冷来的铺天盖地,让她身在暖炉旁边都招架不住。
楚岚轻微的笑了一下,知道她的担忧,也早就看出来她到底有多怕冷,恨不得一个冬天都窝在床上不吃不喝,抬一抬手都犯懒。
他三年前刚到北央之时,一样受不住冻,却为了变成荣辞,硬是扛了过来,如今已经适应多了。
端起桌上的药碗,递到她的面前:“还有七分热,喝了也能驱寒。”
汝华灌了下去,把碗放在了桌上。
左手一滑,有点儿没放牢固,慌忙再次去接。
碗还是碎在了地上。
她却愣住了一下,看了看情急之下,不由自主伸出的右手。
“我好了?”
有些木讷的开口。
楚岚喜逐颜开,倾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伸手重新握住她的右手,紧紧相扣。
“你好了,你好了汝华,我没有骗你。”
他紧紧抱住了她,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若是真的害得她一辈子抬不起右手,他虽然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可终究是心存愧疚的,还好千挑万选了这么久的药方有了作用。
汝华有些惘然,侧了侧身,没留意脸就埋在了他的心口上:“好了我是不是就要去见林家的人了?”
她有些忐忑,不知道如何形容慌乱的心情。
楚岚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长发,“你怕什么?我跟着你一块去,他们不认识我这张脸,若是逼问的你答不上来,你大不了就告诉他们,去南魏是与我私奔。”
汝华紧抿了抿唇,愠怒道:“你不要再说笑了。”
楚岚缓缓低头,轻笑叹息:“别这么惶恐汝华,你慌张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咬一口,最好能一口吃的干干净净,你安心我也安心。”
汝华伸手捂了一下他的嘴,“你别说话了,我不想听。”
楚岚目光微垂,扫了一眼她的手,微微一笑,轻轻咬了一口。
汝华错愕了片刻,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湿润温热,慌忙收回了手。
她恨恨的瞥了他一眼,无言控诉。
楚岚抿了抿上扬的唇角,识趣的认错:“我不该,有没有被咬疼了?”
汝华缓缓收回目光,声音沉凉:“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不要再来找我麻烦。”
楚岚轻轻一叹,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要是实在不愿意去见,不去也罢。”
他见不得她惆怅郁结的模样,微微眯了眯眼:“你不出面见他们,我一样能在背地里保护他们的安全。”
“别太担心,你不欠他们什么汝华。”
汝华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了闭眼。
怎么可能不欠呢,还有一条命没还呢。
房中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