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京城郊外白茫茫一片。
林里光秃秃无遮挡,北风夹杂着大雪吹过脸庞,比刀割更钻心刺骨。平坦的雪地上并没有脚印的痕迹,反倒是士兵在郊外来回行动,破坏了小半的雪地。
倒是天助姚国公。
京郊外热火朝天的搜查,可主角此刻却已经有了藏匿的目标,暗度陈仓的到了径山寺。
之所以能够悄无声息的躲在径山寺,还多亏了清惠长公主的道馆,这才没惊动寺中方丈。
未免暴露行踪,一行人夜里不点火,只在白天里聚在一处商量后路。
姚国公素来多虑,自然狡兔三窟,除了丽京城外亦是在别地安排好了退路,只是大雪封路,京中又下达了命令,不许地方关隘私放行人,所以只能按住性子,等候天气转晴。
至少情况如今还算安全,无人能够想到,他竟然藏在径山寺里。
却说,丽京城里姚国公政变失败的消息,已经传的漫天遍野,姚国公逃窜流亡这几天,身在径山寺内的姚萍,亦是寝食难安。
起初几日甚至想过收拾行囊跑路,只是大雪封山来的太是时候,姚萍被迫滞留径山寺,寺中僧人待她一如往常,并未因姚国公府之事牵连于她,京中也未曾派人过来拿她入狱。
原是唯恐有诈,可过了许多天相安无事,姚萍意识到,是京中当真放了自己一马。
这个人是谁?
看着窗外覆满枝头的白雪,姚萍披上了裘衣,双手捧着暖炉哈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惘然。
那天她追随丰逸见到了万人大军,替他守住了秘密,今日他这算是投桃报李,所以没为姚国公之事牵连于她?
其实她是意外的,这世上太多以己度人的小人,君子往往是不落好的下场,更别说是丽京城这种地方。更何况就凭丰逸波折的人生,离奇的身世,若是宁负天下人反倒寻常,可他却一心如竹,风骨不改。
原来她也是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好人,守着一颗赤子之心,立身处世,可到底人心易变,步步不由人。
她敬佩丰逸能做到始终如一,亦承了这份恩情。
径山寺虽然好山好水,但如今入冬也难免萧索了些,姚萍兴之所至,一人捧了暖炉,上了塔顶俯瞰而下。
这一望才发现,原来这里看下去正好是清惠长公主修在径山寺内的道馆。这几日闲居径山寺,诵经焚香之时,方丈曾与她提起过,说丰逸从前常常来径山寺里,一人立于此地。
原本是以为此处风景独好,不曾想别有洞天,原来是有另一番缘由在。
姚萍心里略略空了一拍,想到自己如今站的地方,正是丰逸常年于此眺望清惠长公主的地方,有些莫名的感怀。
倒也是奇怪,她跟他不过也才寥寥数面,顶多算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替他感怀?
姚萍微微闭眼,一片雪花湿凉的融化在她睫毛上,前半生她活的并不好,高处时心惊肉跳,低谷时卑如杂草,做过王妃,入过冷宫。
嫁过的人已死,有过骨血,也为她自己所弃,真应世俗伦常来讲,她真不是好人,心应该是石头做的。
可顽石也能开出花吗?
用帕子擦了下睫毛,姚萍心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塔顶,踩着冰滑的石板,步步走向通往道馆的路。
清惠长公主如今住在京城中,道馆内已荒芜有些时间,她想去看看,只在院里瞧上一眼,应该不算唐突。
院门虽然挂着锁链,但也没真锁上,清惠长公主走时便是如此,寺人也不敢私自擅动。
姚萍擦了擦上边落雪,推开了漆木门,脚步迈过门槛向里眺了一眼。
道馆不大不小,她才过了几步路,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余光定在明显有踩踏痕迹的院中。大惊掩帕,姚萍捂住嘴未免发出声音,悄然走到灶房内查看,果然又见柴禾烧过的碳痕。
心中猜度此刻确认,这院里当真藏了人。
她半点没犹豫,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藏在这里,她转瞬之间,心里已经闪过了好些个念头。
才出灶房门,面前却悍然出现了一把刀。
姚萍冷不防间,踩着雪滑倒在地,惊慌抬眼。
姚国公发觉有异动,没等属下自己已经抢先一步出门,看清楚摔在地上的人是谁,眼神亦是微微一顿。
姚萍的惊慌只在一瞬间,危急存亡之时,她也没曾想到自己能有如此炉火纯青的演技,一下就湿了眼眶。
喃喃道:“父亲……”
姚国公收了刀,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心底亦是略微缓了一口气,语气严肃:“你怎么来的这里?”
姚萍沾了沾眼泪,喜极而泣的抿唇:“女儿离京为孩儿焚香诵经,闻说京中异变,寝食难安。没成想上天保佑,竟然在径山寺遇到了父亲,我瞧道馆门锁未上,还以为遭了贼。”
姚国公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姚萍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如握住救命稻草:“父亲情况可好?我听说府里众人已经被下了狱,还以为自己也要遭殃,这几日担惊受怕,却也未曾见人来找麻烦,想必是已经当女儿已经死了。”
姚国公仍有戒备,但也拍了拍她的手:“当初接你出宫,事情安排的隐秘,他们自然不知道你还活着。”
姚萍忧心忡忡叹息:“只盼真当如此。”
姚国公眼神遥遥落在她身后,声音低的有些喑哑:“你可带了别人过来?”
姚萍摇头,眸光微动:“女儿兴之所至,只跟方丈打了声招呼就一人过来了。父亲放心。”
这话滴水不漏,既护了她自己的周全,又宽了姚国公的心。
姚国公松开了她:“今日你在这里看到的,半字不要对外提及,否则到时候,你我具没有好果子吃。我若出事,你亦会被打为窝藏罪犯的帮凶。”
姚萍一副木讷的模样,全凭他做主,连连点头:“女儿谨记父亲的话,我们父女定会好好活着的。”
“如今大雪封山,父亲怕是一时片刻不好离开,若有所需,女儿可替您带过来。”
姚国公闻言眸光一沉,疾言喝止:“不妥!你就当没见过我,不要再往此地来,更不要带东西过来,以免惊动了寺内僧人。径山寺方丈与丰逸素来关系紧密,你定要时刻收住口风,不可轻信于人。”
“女儿记下了。”姚萍面含愧色。
姚国公见状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你放心,等到父亲离开丽京城安全之后,会派人过来接你团圆。”
姚萍喜形于色,感激不尽的点头离开。
姚国公见她表现,一颗心更加安定了些。一个没有依靠的弱女子,丈夫早死,孩儿夭折,自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靠山。
撇去父女之情不言,姚萍没有出卖他的理由,他这才放心她离开的。
姚萍心跳如鼓的离开道馆,关上门的那一刻,脊背上一层冷汗,险些站不住脚,连忙离开了这个多事之地。
她一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谁能想得到?姚国公竟然躲藏在清惠长公主,曾居的道馆里。
丰逸与径山寺主持关系紧密,自然根本不会怀疑到径山寺上,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姚国公吃透了他的心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若不是姚萍心血来潮,当真是没人会打乱局面,等到大雪一停,姚国公势必会逍遥法外。
那些还在京郊搜查的士兵,就算是挖地三尺,也根本不可能查到半点儿线索的。
浑浑噩噩的回到房间,姚萍脱掉了身上裘衣,坐在碳火盆前陷入沉思,目光逐渐飘远,直到胸前一缕头发被火头给燎到,她这才回过神来。
咬了下唇,姚萍反问自己,为何在看到姚国公的那一刻,会心虚的给自己编造借口。
她本可以不用多想太多,她是姚国公的女儿,这点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可她的紧张,出卖了自己的心。
提笔在案前,模仿书上字迹写下一封密信,姚萍思量再三,把信封揣再怀里。
翌日出门去佛堂例行焚烧抄写的佛经之时,她将这封密信压在最下方,悄然递给了方丈,转身行了一礼离开。
他没杀她,留了她一条活路。
是世上第一个予她善意,也是教她看到,世上还是有君子的人。
姚萍走的决然且平静,她不害怕出卖了姚国公之后,会遭到党余一众的报复,却又有些怕……
他会不会信她的话?
……
一连几日的一无所获,已经消磨了士兵们不少的锐气,又逢天寒地冻,追剿姚国公这件事越发的难上加难,就连楚岚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行的计划。
就在丰逸为了这件事殚精竭虑时,一封密信,随着径山寺方丈一起从天而降。
方丈与他有旧交,要面见他自有联络方式。
丰逸初闻方丈到来,亦是惊讶难掩,却在看到这封密信时,肃然严整了神色。
“方丈这封信从何而来?”
“阿弥陀佛,乃是寺中女客。”
“女客?”丰逸愣了一下,才把信叠起来装回信封。
径山寺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个女客,清惠长公主也已经回京,剩下的那一个。
世上竟真有大义灭亲的女儿,丰逸一时间没想清楚其中关隘。
但姚萍,他是见过数次的,她该是对姚国公府并无雏鸟之心,否则上次看到了明月关驻扎的大军,该提前向父亲姚国公通风报信才对。
丰逸决定信这一回,“方丈大师先回去,不要打草惊蛇惊动了姚国公,我即可下令让京郊士兵赶去,瓮中捉鳖。”
前后半个时辰的功夫,眼看着天上大雪已经将停,姚国公一行人虎视眈眈,马上就要天高任鸟飞。
士兵一刻不差,冒雪上山团团包围了道馆。
一番激战,终于将苟延残喘的姚国公拿下,捉拿押送京城。
此番消息一出,京城里埋伏极好的姚国公府的党众,瞬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各自惊觉大祸临头。
丰逸心思细腻,又单命人将姚萍接往宫中,此番多亏了她的通风报信,才能大获全胜。
可姚国公逃窜在外的死士,怕是不会让她好过,留其一人在径山寺,无异于羊入虎口。
对于丰逸的好意,姚萍接受的倒也坦然,只不过心里却有些涟漪,出卖了表面上的平静。
扪心自问,她或许动心了。
若今天皇宫中坐着的不是丰逸,就算是对姚国公已无感情,她想必也不会传这一封密信。
“姚姑娘这边请。”宫人细声细气的请安。
姚萍看着并不陌生的皇宫,只感慨一时不同一时,才不过短短两年间,她站在这里的心境已大相庭径。
……
临恪将前前后后,原本说给楚岚听,眼神里带着困惑:“殿下你说,这姚萍是怎么想的?就算是对姚国公无甚感情,也不至于大义灭亲吧。”
楚岚才用新雪煎沸了香茶,一室的冷香,扫了他一眼说:“真有这般好奇心,你回宫一趟,找她问问也不打紧。”
临恪一挑眉,算了:“属下就是随口一说,她我算是帮了我们,反正尘埃落定了。属下要再去问,不成了往人伤口上撒盐的恶人了?”
楚岚又不冷不热瞧了他一眼。
临恪咧了咧嘴,勾唇讪讪道:“好吧,也不算好人。”
“算日子你胳膊上的伤也好了,别杵在这里当柱子,门口雪厚三尺,再不扫要推不开了。”楚岚敲了敲桌案,淡淡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