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台上的乌烟瘴气散去,临恪也悄然藏到了不易察觉之地,兵荒马乱一片,地上满是断肢残骸。
刚刚炮竹炸裂之前,蹿出的一群蒙面劫法场的死士,此刻已经命丧当场,虽然不幸并未全部歼灭,但好在姚国公的人还是保了下来。
监斩官颤抖着扶案而战,一边骂着“岂有此理”,一边立刻命刽子手行刑,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三刻。宁可坏了规矩,也断不容许再出意外。
姚国公手上的锁链已经被打开了,人是跟着劫法场的死士,跑到了一半被临恪给踹回来的。
如今他被两名士兵强按着臂膀,一双至死仍野心勃勃的眼睛,就算是面对砍头刀也没闭上。
死前最后一眼,他在人群中搜罗了一遍,直到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清惠长公主一直很安静,到刑台上的男人头断血流,一尸两段,彻底不能再开口,不能再闭眼,不能再有温度,这就是死了。
她放空了自己,脚步随着鸟兽散去的人群而去。
他的尸体会被拉去乱葬岗,被野狗凶狼撕咬,填了不知哪个畜生的肚子,只剩一把零碎的骨头。
她没想着替他收殓尸骨,更不会踏足乱葬岗那等污秽之地。
清惠长公主心底明白,这个时候应该跟姚国公划清界限,越远越好,她如此想着,也如此做了。
直回到京城私宅里,取下面纱,才落下了一滴泪。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是如此的人,身为皇家的金枝玉叶,她是地位最尊贵的长公主,除了天子之外,她尽可以昂首阔步,不被任何淤泥绊住脚步。
她本可以善良温暖的过完一辈子,不必有后顾之忧。直到遇见了他,一切天真烂漫都戛然而止。
从嫁非所爱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告诉自己,是他先放手的,他不仁,她也要不义。他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她也要荒诞放纵,绝不许自己先一步露出软弱。
可如今他死了,折磨结束了吗?
清惠长公主自问,如今她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姚国公这个人已烟消云散,可她还在,带着满腔的负气,一心的恼恨活着。
可她的锋芒,如今又能亮给谁看?
今日虽无雪,月映一窗白。冷冷寒风吹动清惠长公主的衣袂,桌上面纱被风吹到了炭盆里化为灰烬,这个冬天大概永远不会结束了。
临恪将刑场消息,传递给丰逸知晓,又提了清惠长公主在姚国公行刑当日出现在附近之事,字里行间影射了“劫法场”此事或许与她有所关联。
丰逸闻言后,只是看着烛火摇晃的宫灯许久,但却没下令处决了这个已经可有可无的长公主,只是又加派了人手,让人在清惠长公主的私宅严防死守。
临恪聪明又滑头,比黄鼠狼还要狡诈多思,虽然他认为理应处决了清惠长公主更加明智,但人前自然不会跟丰逸对着说话,事情说完就离了宫。
而他没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人动手,一个夜晚的功夫,清惠长公主私宅里就传出了口风。
一夜没关窗户,清惠长公主病倒了。
丰逸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过去给她诊治,用最贵的药材给她调理,可只两天的功夫,药越喝反而精神状态越差了。
紧盯着清惠长公主的探子说,清惠长公主白天里一日三顿药,一次也没少吃,眼见着热病是转好了,可吃了药却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就睁着眼枯等天明。
因此就算是病好了,命却还是悬着。
太医治得了身,治不了命,人心开始溃烂起来,绝不是吃药扎针能有用的。
次日,丰逸命人撤了盯着清惠长公主的所有守卫,探子也只留下了两个,暗中不出现的守着。
十几年磕磕绊绊一场缘分,到她临终前,丰逸到底不落忍让她不得清净。
太医院治不好清惠长公主的病,天底下也没人治得好,能结她心结的人,已经死了。
短短三天的功夫,最后一个夜晚,刚过了三更,清惠长公主身边的人就报了,无力回天,已经气绝。
丰逸穿戴好衣冠,连夜赶过去看了最后一眼,夜风吹的檐下灯笼乱转,有些颓靡的橘红色,把月光沉得更加苍白。
府里仆人分列在清惠长公主卧房门口,各自都是低垂眉目,一副哀痛彷徨的模样,见宫里来了贵人,“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哭。
不知是清惠长公主素日里待身边人宽厚,让他们真心痛哭哀悼,还是见了宫里人,装模做样的扮忠仆。丰逸没多看他们,省了身边太监费事,自己已经抢先推开了面前的门。
偌大的卧房就一点如豆的灯,他走过去衣角带起的风都险些把蜡烛吹灭了,丰逸索性把烛台端了手里,脚步稳稳落向床榻前。
太监紧随其后,发出了一声惊呼。
丰逸没责怪他,飞扬入鬓的眉拧了下,一双清澈剔透的眸子里亦有惊讶。
原来清惠长公主竟不是病死在床榻上的,她是自刎身亡,从探子报信到丰逸出宫,一来一回已耗费许多时间,锦被上干涸的血迹开始变成紫红色,斑斑条条的印在床单上。
而病榻前,有一把自尸体手里掉落的弯刀,上边镶着华丽的宝石。
这死状太过惨烈,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在民间闹的多么难听,丰逸用被子蒙住清惠长公主的面容,转身离开了房间。
出来时仍只宣称,清惠长公主病逝,择日葬入皇陵。
上头既然发了话,后为尸体整理遗容的宫人,跟来验尸的仵作,也只顺着说是“病逝”。
帝后殇,姚国公政变,劫法场,清惠长公主病逝,入冬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北央一夕之间却惨遭重创,丽京城的百姓从盛世太平的安居乐业里,突然体会到了世道变迁之快,风霜刀剑之紧。
家家门前的白布一时间是不可能揭下来了。
到年关之前,恐怕唯一一件红事,就只剩下”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可盼了。
国逢变故人心惶惶,急需要一剂良药,礼部共皇室宗亲商议了登基大典,就定在了年关前一个月。
一切有条不紊的推进,虽然丽京城的百姓仍然没从阴影里走出来,但朝廷已经大局稳定,彻底覆灭了姚国公留下来的遗患。
这背后自然少不了楚岚的推波助澜,但那日“劫法场”侥幸逃跑的死士,虽然朝廷一直没放弃追剿,可也没什么进展。
这消息传到了姚萍的耳朵里,她亦喜亦怖,从写下密信揭露姚国公藏身之处开始,她就知道会面对很久很久的追杀。
如今这些死士依然没有落网,她也就只能留在宫中这最安全的地方。
宫里的人循规蹈矩惯了,一步都不肯出差错,一个玩笑都开不起来,动辄要跪要请罚。
丰逸此等自由惯了,不拘小节的人,时时被闹的索然无味又头大,倒是也乐意跟姚萍多谈几句。
一个憋坏了不拘身份,一个却闷在情感里没开窍昼夜苦想。
姚萍多看他一眼,就忍不住困惑为什么一个人能对一个人动心,不想倒好,想不通才是最可气的。
感情可气,人也可气。
因此她见丰逸,既觉得心里痛快,又可气心跳怎么不听使唤,这爱意莫名就变成了急躁,总是要不时的用话刺对方几句,丝毫没顾忌他的身份跟颜面。
丰逸一样矛盾,既被她时时的话刺得苦恼,又难得在宫中见到鲜活又生机的人,所以纵使次次交谈不顺利,但还总有下次。
……
一转眼也不知道一个月是怎么过去的,似乎北央下雪封行的日子总是这么多。
不出门的日子虽然无聊,但也总是消磨的最快,丽京城不少人大因为下雪,半个月都浪费在家里。
这点汝华也不例外,她顶多就是睡醒了练练剑法招式,时间虽不固定,但每天都会做这事,也算是比别人勤勉了一些。
在家无所事事,桃木剑都被她练的轻了许多,功夫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楚岚并不是嗜睡之人,下雪虽然减少出门,但也不碍着他早起早睡,有时捧一本书下一局棋,有时就陪着汝华一起拆招。
这套本来七八成相似的剑法,两人消磨了一个月下来,又各自融会了鲜明的风格,虽然形似神却不同,要不是有人同时亲见过两人同时用剑,单拎出来根本看不出是同一套剑法。
楚岚这些年功力长进许多,论实力如今仍是胜上一筹,但假以时日,却就未必了。
汝华虽然荒废了许久武道之术,但底子在,才月余已有跟楚岚并驾齐驱的势头,只是两人拆招不动内力,这点变化并无人注意到。
将近“登基大典”,民间已将国丧的白布换掉,家家门前改扯了红布,为这白雪皑皑的北央,增了许多颜色。
又因年关将至,走南闯北的商贩多了起来,丽京城上上下下客流量也跟着猛涨,城门守卫跟着放的宽松了不少,因此雪才停了一天,街市上的商贩就已经汇集如海了。
在家里困了大半个月的百姓,裹着两层棉衣也愿意出来走走,可事实并没预想的寒冷,反而穿的过厚的,因为街上摩肩擦踵,逛完一条街汗流浃背。
寒风腊月里,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香飘十里,老板在路边上支了个避风的棚子,客人不一会儿就满座了。